旱烟和水稻双丰收的时候,丰笛回来了。
丰笛已经成了汇源街头的重要元素,他不在的时候,我们都能感到生活的缺失,他的渊博,他的智慧,他的疯癫,他的搞笑,他的文质彬彬,都成了人们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人们甚至不希望他能治好,他治好了,进入了人们千篇一律的生活轨道,体现不出生态多样性,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人们希望他继续沸腾,只要不再潽锅就行。可丰笛的的确确就治好了,大量的镇静类和抑制类药品,加上松花江水发出的强大电流,还有佛家的经卷,使他不得不屈服下来,从一个激情似火魅力四射的职业革命家,重新变回到一个普通老百姓。他背着简单的行囊,从家乡的大街上踽踽走过,看着陌生的街景,惊异着世事的巨变,竟然找不到家了。他遇到一个半大小子,就问,小朋友,丰笛家怎么走?那小子看看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原来正是他儿子丰赡。
丰笛神态澹定,带着一丝大彻大悟的微笑,在人们的检阅下从容地回家了。孩子们和闲人们都很失望,他们跟在后头说,丰司令,讲讲啊,冬宫占没占领?共产主义还有多远啦?可丰笛不再是先前的丰笛,他不温不火,不卑不亢,少言寡语,就那么笃悠悠走着。丰赡已经抢先一步回家报告,这样大咂咂老太太和兰蔻蔻都已经站在大门外迎候了。她们颤巍巍地激动着,就像已经发动提前预热准备窜射的赛车。人们期待着一个涕泪交流热烈拥抱的相见场面,可丰笛一点儿都不激动,他朝老妈点点头,又跟兰蔻蔻握握手,完全是礼节大于感情,然后一声不吭,就进屋了。
丰笛就像一位投宿的客人,打量一下房间,就规规矩矩,在儿子的床上躺下了。家里人的一致认识就是,医院用药用大了,丰笛失去了应有的生气,变成了一截会喘气的木头。晚上兰蔻蔻主动出击,挤到儿子窄小而脱卯的木床上,想呼唤他沉睡已久的基本功课,可丰笛根本不脱衣服,礼貌地挡开她的手说,所有的任务我都提前完成了,我谁也不欠,也包括你。丰笛的话清醒到了凛冽的程度,他的目光在夜色里无比清澈,好像超越了眼前的映像,抵达了一个悠远而虚无的境界。兰蔻蔻哭了,这就意味着,她这颗幸福的迷人的星辰,既不幸福也不迷人了。她实在弄不懂,他这是好了还是没好。这是她特别熟悉的陌生人,也许从小到大,她从来就没能真正认识他庞杂的思想体系;而他也一样,虽曾频频进入她的身体,却从来没进入过她的情感。
第二天,田蚯蚓亲自给丰笛送去一袋大米。这是他送出去的第三袋大米,第一袋邮给了远在日本的横路敬一先生,第二袋是单超智,第三袋就排到丰笛和兰蔻蔻了。这都是必尽的人情。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傻子面前的胜利曙光,看到了他命运的拐点,等松花江一上冻,对岸的稻米源源而来,他就有回头钱了。丰笛对田蚯蚓很客气,他说,谢谢你想着我。我得好好体味一下小时玩伴的滋味。
丰笛非要跟田蚯蚓走。对他而言,一切恍如隔世,他就像一个突然清醒过来的植物人,一个失忆者,很难把断裂的时空重新连缀起来。满大街都是马赛克和蓝玻璃幕墙的光泽,乍富的穷人们鲜衣华服,穿戴着真货和赝品,手拿大哥大,腰挎BP机,脸上带着肤浅的满足感,告别了那些缥缈虚妄大而无当的口号,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忙活。二手烟如同舞台上的干冰,把汇源古老的街道烘托得若梦若醒,亦真亦幻。女的们大胆而放肆地考验着男人的意志,不但袒露着大半个奶胖子,炫耀着毫无美感的肚脐眼,连裤腰的尺寸都故意缩水,俯仰之间,后面的两瓣就像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那样惊现出来。走过按摩房,一个职业小姐伸出手来把丰笛钳住,她说,帅哥,进来玩玩嘛!丰笛平静而礼貌地掰开她的手,说了一声I’msorry!Idon’tknow!由于她的舌头比较硬,那个“玩”字后面没有儿化音,丰笛就看着田蚯蚓笑,说不是本地的吧?田蚯蚓说,是游击队,北上抗日的。
他们坐上了张铁匠的倒骑驴,跟街上的熟人和老同学打着招呼。仰望了李亿的十八层大楼,远瞻了巍峨的汇源烟厂和中西合璧的县政府庭院。丰笛看到了一个繁荣而迷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人欲和物欲同步疯长,如同离弦之箭,而且毫无靶向,和他早年为之奋斗的理想相差太大,而且越来越远。最后他们来到了龙伞下。龙伞沧桑依旧,丰笛摸摸它粗皴的树干,抱住它亲了亲,又晃了晃,那古老的生命纹丝不动。他说,树真伟大,人比不了。他们在江边默坐了好久,伏波寺播放着佛教音乐: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丰笛仿佛听得痴醉,直到寺里的大钟悠扬地响过几声,他才如梦初醒。
水刀螂下了网,正在江边摆渡,看见他们,就把船摇过来。
水刀螂说,丰哥,下水玩玩吧,水还不算凉。
丰笛摇摇头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水刀螂就咝地吸了一口气说,咋不能呢?我天天都下水,天天还不就是这条松花江!
丰笛说,流向你的总是不同的水。
丰笛引用的是赫拉克利特的警句,可水刀螂不懂,他没法超越表层意思,就顺着竿儿爬上来说,可不是嘛,真是不同的水。上游总建这厂那厂,啥水都往江里排放,太恶心人了,啥样的鱼还能挺住?现在,都时兴吃龙虱子了!
丰笛还不知道这就是辛可乐的绰号,笑笑说,龙之不存,虱将焉附?
田蚯蚓说,苍龙已乘祥云去,此水空余龙虱子,也可以这样理解。
丰笛看着田蚯蚓,眼睛里闪烁着亲切认同的光芒。他说,田蚯蚓,你写的文章我看过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傻,你甚至比我更聪明,我说你傻,那是我嫉妒你,很可能咱们两个谁精谁傻给弄颠倒了。
这是田蚯蚓迄今听到的最为正规的平反,虽说晚了三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还是感动了一下。他说,还是你聪明,整个汇源,没人能比得了你。
丰笛的恬淡让所有的人感到了不妙。他不吃肉,家人把肉拣到碗里为他进补,又被他一一挑出来,说是在精神病院里吃伤了。他绝口不提工作的事,每天都四处闲转,好像在找寻散轶在各个角落里的青春时光。县城的另一头,一座哥特式建筑拔地而起,带十字架的尖顶直指苍穹。丰笛跟随做弥撒的人进去过,还聆听了本土神甫拙嘴笨腮的布道,人们都以为,这种异域的宗教肯定合乎丰笛的口味,他皈依的时刻来到了,可是没有,他出来之后微笑着摇摇头说,上帝不是中国人,再说,《圣经》我早就读过,而且都能背下来了。
与伏波寺分庭抗礼的还不止这一处,一座带有宣礼塔的清真寺也在县城的另侧落竣,老阿訇登高而呼,使用的还是阿拉伯语,苍凉的声音慎终追远,直抵人们的灵魂深处。如此一来,陈萨满就坐不住了,这位骨灰级的老妖精拖着老病之躯,顽强地爬上了县政府的顶层,直接来找县长,请求给萨满教落实政策,给他相应的待遇和工资,并为衮衮诸神开建一处寓身之所。单超智热情地接待了他,还亲自为他沏了好茶。问题的症结在于,陈萨满非释非回,道教还善哉善哉呢,他连善哉都不善哉,实在没法归类,上级也没正式列编,虽有信众却无传人,而且以半地下的形式坚持单干,这让当县长的很为难。
单超智说,现在跳大神的都明令取缔了,哪能为你破例?没抓你迷信头子就很不错了。你这个岁数,谁都不跟你认真,你能挣就挣几个,不能挣,五保户的津贴也够你花的了。
陈萨满还在不屈不挠地争取。他说,哪一门宗教不是迷信?它们都是真正的精神鸦片,我这个顶多算是精神上的龙伞树牌香烟。
单超心里准备不足,还真就被他噎住了。
陈萨满说,汇源有多少大事不是我算出来的?我对汇源的贡献太大了,我也是汇源的天之骄子,该坐到龙伞树底下去了吧?
单超智笑了,他说,你还不是就会看扁屁股尖屁股嘛,逮住谁忽悠谁。
陈萨满为证明自己的道行,马上现场办公,这回他不看屁股了,他从南极跑到了北极,站起身来,扳住单超智那张黏火烧脸,像在古玩店里淘宝似的左看右看,啧啧一声就说,单老大呀,你狗日的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你是封疆大吏,起码是尚书的官位。
单超智淡淡一笑说,你干脆说我是真龙天子呗,反正现如今不再是王大干时代,谁要是自称真龙天子,那都没人管了,肯定会以为是发高烧说胡话,笑一笑就过去了。要是谁自称是这长那长,反倒要认真追究,是不是打冒支了。
陈萨满指着棚上的吊灯说,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灯灭我灭!
单超智严肃起来说,这种玩笑不能乱开。我这辈子不求闻达,能为父老乡亲做点实事好事,就知足了。你信口胡来,那么大的岁数,灭了也就灭了,我可是还有那么长的人生道路呢!
陈萨满说,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不过,你有空得上江西龙虎山去一趟,求个吉利,那都是我们的对口单位!
单超智说,哪个江西?不会是江对岸吧?
陈萨满说,你慢慢打听吧,我点到为止了。
陈萨满起身告辞,单超智把他送到门口,转身回来,就觉得心乱如麻,便骂陈萨满装神弄鬼,总是毫无由来地给人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