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束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射而进,细碎的光点如漫天星辰,洋洋洒洒地分布在树林里。
天上乌云未散,雨却暂时停了,午后艳阳高照。
太阳出来了,这对林子里的人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地上水汽暗暗蒸发,整个树林仿佛是个密不透风的蒸笼。
才对峙几个呼吸,林秀青涩的下巴上挂着一滴汗珠。当然,他发现对面的女人也出了很多汗。
突然,枝叶簌簌,几乎同时,对峙的两人乘风闪动。
蒙面女人率先出手。她的右手轻轻一拂,三道银光从她指缝中射出。
“咻!”“咻!”“咻!”
林秀左挪右躲,倚靠林中地形避开蒙面女人手指间的暗器。
待暗器落在一棵香樟的主干上,林秀回头瞟眼一瞧,捏着飞刀的手不禁细微一抖。
树干上,竟是三根一模一样的银针整齐划一地竖插着,摆成一个“一”字。
并且,这银针周围迅速泛出白色的粉末,一棵活了几十年的香樟树居然以极快的速度枯萎。
银针上有剧毒!
古木后,林秀的身形刚一动,蒙面女人的毒针长了眼镜似的如影随形,“咻”地一声,毒针穿透林秀的衣袖,飞入林中不知下落。
至此,他的刀仍在手心,他还在考虑是否要掷出掌心刀。
跌落至二品境界,林秀在柴山上学的御物术成了鸡肋,他不敢肆无忌惮地掷出掌心刀,因为他很有可能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要么一击必杀,要么飞刀落空,他被对手击杀。
所以他在等,同时也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让他有十足把握杀死对手的机会。
林秀接连躲开毒针,使得蒙面女人也为之诧异。
她的一双手曾在毒水中浸泡,在被万毒侵蚀近两年后,原来柔若无骨的芊芊玉手,化为一对令江湖人胆寒的毒手。
银针本无毒,从她的手中使出,就成了携带剧毒的毒针。
女人的手也曾被一副铁手铐锁住。
手铐重二十七斤四两,铁模几乎将她的一双手全部罩住,只留下十根手指。
她也就是戴着这样一副铐子练习如何施放暗器,一练就是八年。
蒙面女人诧异,殊不知林秀的后脊阵阵发凉。
在此之前,他自认使暗器的功夫能排天下第二,至于为什么不是天下第一,嗯,等着教他武功的老家伙进入坟墓,他就能堂而皇之,且脸不红心不跳地向朋友吹嘘了。
当然,林秀后脊发凉怕的不是女人使暗器的手法,而是针上的毒。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然而,擅长使快招的武者都谨记“出其不意”四字真言,他们出手的招一旦被对手识破,亦或者被对手察觉到,所谓的快招,也只能沦为存活者茶余饭后的谈资。
惟有毒,世人皆惧。
唯恐避之不及,躲之不快。
拂出毒针后,蒙面女人不做停留,飞快往树林更深处逃去。
她也看得出眼前的少年并非等闲之辈,昨夜与蔷薇寺僧人交手后,她体内的劲气没有完全恢复,而且,她的腹部和后背各挨了一拳一掌,一直到现在,只要稍微地扯动肌肉,那两处伤钻心的疼。
蒙面女人虚张着嘴巴吸了口气,将身上的痛强压下来。
她是个孤儿,父母死于燕楚战乱,而她唯一的血脉亲人——她同父同母亲哥哥,死在十年前,死在了蔷薇寺内。
他叫李双叶,是南楚先皇的贴身内侍。
十年前,女人还是待在大宅闺楼里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的哥哥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侍卫,是天子跟前的红人,所以,即便李双叶在郢都置下一处占地约百亩的宅院,也没人敢说闲话。
相反,院里院外的人见了他和他的妹妹,都得半低着头,讨好地一笑,说两声或真心,或违心的恭维的话。
若先皇再多活几年,李双霜的人生轨迹应该是接受昭书,被皇帝赐婚给某个王孙贵族家的小辈,继续当一只无忧无虑的金丝雀。
饿了,有人呈上美味佳肴;冷了,有人递来暖身狐裘。
但,先皇突然暴毙,尚未宣诏由谁继位,他就撒手人寰。
先帝在时,李双叶就亲近三皇子熊寰宇,况且,诏书上朱红的字写得明明白白让三皇子继承大统,于是,李双叶命手下亲信悄悄带着李双霜暂时离开郢都,而他则暗中携带密诏出逃,欲逃往边境寻找三皇子熊寰宇。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九皇子熊寰穆早有争夺皇位之心,他常年待在郢都,都城内外,皇宫上下,有多少人悄然归附于他,说不清楚。
而外界能知道的,只有喻天海追杀李双叶三天三夜,用两根伏魔针射杀后者。
外界不知道的是,李双叶被杀的消息传出后,他安排来保护李双霜离开郢都的亲信瞬间叛变。
树倒猢狲散,面对两个失去主子束缚的男人,李双霜的下场可想而知。
不过,这两人没有想到无助、崩溃、绝望的李双霜会选择杀人……
一年前,郢都城北,无名小院,夜。
随着老人洒下半勺鱼食,荷花塘中的千余尾锦鲤竞相聚拢,张大了嘴巴吸食。
老人高七尺,一身蓝缎袍,因为驼背,他身上的缎袍被撑得紧绷绷。
竹篮中的鱼食很快洒光,他独存的右手握着木勺半悬在空中,在夜色下抖动。
他的手抖动的弧度不大,但对于一个善于使手上功夫的武者来说,这细微的抖动是致命的。
老人感觉乏了,几绺银发飘在风中,重重地咳嗽了一下,他准备回屋休息。
“伏魔针喻天海!”冰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让喻天海分不清说话之人的准确方位。
他惊骇之余,苍老且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小女娃,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过……”喻天海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既然来了,最好是留下。我这半亩荷花塘里的鱼儿正缺饲料。”
喻天海的话说得很缓、很沉,好像是他畏惧那不知隐藏在何处暗影中的人。
但是他的语气中又充满自信,仿佛每一个潜入院子里的、不安好心的、他的敌人,最终的归宿都是成为鱼饲料。
至于他的朋友……
伏魔针喻天海没有朋友,况且,是朋友的话也不会大半夜造访。
回应喻天海的是三道银光。
喻天海对此很熟悉,因为他在银光中瞧出七分伏魔针的影子。
银光来得很快,喻天海躲闪得更快,很难想象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能够做出那么迅速的反应。
“好。”喻天海轻声赞叹,“能有如此杀人的针法,普天之下你是第二人!”
“只是第二人吗?”黑影中,一个蒙面的女人缓缓现身,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很快就是第一了。”
“你确定?”喻天海格格一笑,手腕一抖,将木勺扔入池塘里,木勺如小船般随着水波摇摆。
“小女娃,你的针很快,很准,也……很毒,但是你的修为境界不够深厚,你能杀得了旁人,却杀不死我。”
蒙面女人嗤笑道:“南楚国的人都说伏魔针喻天海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他的伏魔针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看不然。”
“哦?”喻天海颇为疑惑地吱了一声,并未急着出手。
这么些年来他遇到的刺杀不下三十次,伤得最重的一次,他断了一臂,伤了督脉风府穴、百会穴等经脉,以致落下病根,仅剩下的右手时不时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发出细微的抖动。
然而,没有一个刺客能杀了他,直到现在为止,伏魔针喻天海依旧活得很好,每日可以喝两杯天上人间的玉露琼浆酒,吃半斤崔记五香酱牛肉。
喻天海坚信没人能杀死他。
蒙面女人道:“都说伏魔针喻天海擅使银针,但更擅长的是毒,那么喻前辈,你能猜猜今晚你中了什么毒吗?”
闻言,喻天海的脸色变了变。
毒,的确是令武者防不胜防的大杀招。
他喻天海能有今日的地位和成就,第一是舍命一搏,选择依附曾经的九皇子,今日的南楚皇帝熊寰穆,替他除去心腹大患李双叶和熊寰宇等人。
第二就是因为毒。
伏魔针乍一看只是普通的银针,可每一根银针在淬炼后,都曾经被放置于毒水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直到银针完全吸收了剧毒,喻天海才将它们小心地取出。
所以,毒对于喻天海来说并不陌生。
仔细运行一周天内劲,老人格格地笑了笑,他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不适,甚至,最近几日郢都烈日炎炎,他的风湿关节症都被艳阳压制住。
“还没有察觉到吗?”蒙面女人的语气中带有轻蔑和冷嘲,“伏魔针也不过尔尔。”
喻天海冷厉道:“小女娃,如果你想凭借嘴上功夫和搅乱老夫心神取胜,老夫劝你省省心,好好想想怎么死才能更快更舒服地解脱。”
蒙面女人摇摇头,叹息道:“果然,十年过去,连喻天海也老了,老得连这断肠幽冷香的味道都识别不出。”
喻天海僵在原地。
既因为他已经吸入了大量的断肠幽冷香,也因为这种毒是他早年间亲手配制而出。
“你……你是……”
蒙面女人揭下面纱,冷冷说道:“喻天海,你欠李家的命该还了!”
“李双霜!”喻天海惊得倒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