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似乎永不停歇的大雨,冷得彻骨。
雨中夹着风,风中混着雨,风雨相加,这一夜难得太平。
天下不太平的事归朝廷管,江陵城不太平的事则归郭达管。
续上一根黄油蜡烛,罩上纸笼,郭达端正地坐回案牍前,细细读着密信。
他本来已经睡下,所以此时仅仅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另在外披上一件青纱。
书房内除了郭达还有另外的一个人。
这人国字脸,下巴宽厚,坐在客位不言不语,唯有一对眼睛隐隐有精光四射,顾盼之间派头十足,俨然一个惯于施号发令的人物。
读完密信,郭达的脸上没有一丝的变化,让人揣度不出他的内心想法。
坐在原位思虑许久,他看向国字脸客人,道:“赵堂主,郭某居于庙堂,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再者说,朝廷官不过问江湖事,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您还是请回吧。”
这赵堂主正是赵英杰。
如今夜过三更,大雨滂沱,正是人畜熟睡梦中,四下了无人迹的时刻,他来拜访江陵城的巡捕头子郭达干甚?
赵英杰显然料到郭达会拒绝,道:“郭捕头,此事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事,事情关乎南楚朝廷,您若拒绝,不怕日后上边怪罪下来,到时您……恐怕会被治个知情不办的大罪。”
“哦?”闻言,郭达重新拿起密信,又快速浏览一遍信纸上的内容,道:“信上未曾提及此事与朝廷有关,赵堂主,您莫非是想诓我郭某人不成?”
赵英杰笑道:“小的怎敢。郭捕头请听我细细道来。”
郭达“嗯”了一声,道:“希望赵堂主莫要让我失望,否则……”
郭达的话没有说完,不过赵英杰已经听出了他话中威胁的意味。
红枫每一年跑马江湖,少不了用银子打点各地官员,而在这江陵城,提起无情剑郭达这名号,比提及知府大人要好使得多;江陵城又是离南楚都城郢都最近的一座大城镇,其中厉害关系,可想而知。
赵英杰不敢继续使用欲擒故纵的把戏,语出惊人道:“信中提及的护药归去的喇嘛,其中之一是吐蕃国的王子。”
郭达的眉头一挑,却只发出“嗯”的一声,似乎是在告诉赵英杰说,有点意思了,你继续。
赵英杰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老狐狸,真他娘的难糊弄”,又道:“这位吐蕃国的王子名字叫做乞力松赞,深受当今吐蕃国王喜爱,老国王这次让他来到中土不免有锤炼后辈的意思在其中。”
郭达道:“呵呵,吐蕃国王磨砺后辈又与我有什么干系?赵堂主,您还没说到重点。”
赵英杰道:“郭捕头有所不知,他们此次来了三人,除去一个女侍,还有一个人您应该会感兴趣。”
“谁?”
“拳师贡布。”
郭达脸色大变,置于案牍上的双手兀地青筋鼓涨,蕴藏着恐怖的劲气。
“郭捕头,”赵英杰知晓郭达已经上钩,步步紧逼道:“此人在七年前曾下山一趟,当时重伤令尊,使之重病不起,不久后病逝,杀父之仇不可不报!”
郭达的呼吸急促起来,体内驳杂的劲气乱得如窗外的狂风骤雨。
“况且,以您的雄心不会甘心只是在这江陵城做一个捕头吧?您想去大郢,想要进入那个贵族圈层……”
赵英杰的眼珠子一霎不霎地盯死在郭达身上,像是一颗深深扎入后者身体内的钉子,“贡布去了北边北燕国,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设下一个局,给贡布安下一个勾结北燕国的罪名,是否可以名正言顺的杀死他。
并且,您,无情剑郭达郭捕头,您可以借此机会引起大郢权贵的注意,您的名,您的利,会不会因此……一点不落地收入囊中。然后,您光明正大地进入那个地方。”
赵英杰的话不但是一颗钉子,更像是一把钢锥,一点一点地刺进了郭达的胸膛,刺穿了他坚硬的心脏,击碎了他最后的、仅存的一点尊严……
“名利、野心……”郭达只是稍稍地想到这些,他的呼吸就完全地停止——纵然有万里江水冲撞他最后的堤坝,也被一张纸一样的东西挡在前方。
寂静,宛如深处在地狱般的寂静,空气中,连郭达沉重急促的呼吸也骤然消失。
隔了很久,郭达问:“除……除了我,还有谁?我一个人可对付不了他们。”
“卢文辉……”
深夜,雨,葛邈家中。
鸡鸣数遍,林秀已经在窗前坐了很久,他甚至看见了天边飘白的晨曦光辉。
林秀的檀中穴位置覆着一层黑色的药膏,最初的时候暖暖的,几个时辰过去,再暖的药膏也冰凉了,化作一块冰,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的心当然也化作了一块冰。
黑玉软香膏不起作用。
“不起作用……”林秀苦笑,笑容很灿烂呃,十六七岁的孩子再怎么笑,他的笑也很灿烂,但这样灿烂的笑在林秀的脸上,就成了一朵残荷。
花瓣凋了,剩下一个发黑的莲蓬。
“呵,算是废了吗?”林秀把玩着仅剩下的掌心刀,喃喃自语道。
这把刀,亦或者说再加上遗留在武阳城的三把刀,这一套刀,它们都出自一个人的手。
木渊。
“木渊……”每每想到他,林秀的心针扎一般的痛,他甚至有些不愿意回柴山。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他曾经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能将世间万事处理得面面俱到,让自己开心,让自己身边的人也开心。
可当他遇到了挫折,他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还存在那么多他不能处理好的事情。
山很高,但它对于天来说,太低太低……
窗外的雨貌似越来越张狂,滴滴答答打在青瓦上,打在街道上,同时也打在林秀的心上。
愈想愈远,愈想愈多,林秀突然喷出一口逆血,血花洒在窗边,洒落成一朵血花。
“啊!”黑暗中传来一人的惊呼。
林秀抹干净嘴角残留的血丝,道:“楚小姐,快些去休息吧,雨还没停呢,小心身子着凉。”
楚芸道:“你……一夜未睡?”
“算是吧。”
“你……刚才吐血了。”
林秀呼吸了一口气,笑道:“你看错了,方才窗边有一只蚊子,我吐了一口唾沫,把它淹了。”
楚芸咬着下唇,道:“你以为我会相信?”
林秀道:“信不信由你,我也困了。”
城北,于府。
天将白,雨势不减。
卢文辉冒雨站在院中,在他身前还有三个人,其中有两个面黑大汉,他们是卢家最忠心的两个人;至于最后的一个人,她穿着薄纱,双臂托着一个木盘,木盘子上有四杯酒。
酒中混合了雨水,让人分不清里边到底是酒更多还是水更多。
“文辉……”穿薄纱的女人颤声喊道。
女人娇小,容颜貌美,一身薄纱浸湿了雨水,贴近她的妙曼的身子,更显得她身姿玲珑,楚楚可怜。
这样一个女人,任谁见了都会怜惜。
卢文辉和金刚双煞各自端起一杯酒举在胸前,酒水一点一滴地往外溅洒,酒杯满了就溢,溢出去又满,反反复复。
卢文辉喝干酒水,金刚双煞亦喝干酒水,“啪嗒!”杯子被摔在地上,碎裂成了片。
“你也喝!”卢文辉的眼蓦地转移到女人的身上,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
女人惊了一下,满眼的柔情似水——她的肚皮里已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慢慢的成长——那是卢文辉的骨肉。
女人毫不迟疑,只在成亲时喝过一杯酒的她一口将酒水喝光,一滴不剩地喝光了。
“文……”
女人的声音在喉口边断弦,她的眼睛惊愕望着卢文辉,依然柔情似水,依然含情脉脉,却又多出一丝不解。
她不明白,不明白卢文辉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将铁扇捅进她的身体。
血,滚烫的血从女人娇美的身体里涌出。
卢文辉终于歇斯底里地笑道:“今日之事如果失败,卢家必将瓦解,我死了,你也会成为他人的玩物;可如果我活着回来,呵呵呵,有没有你又有什么必要呢?”
血,能令人发狂。卢文辉不过是个天赋一般,心性一般的人,他需要用酒和血坚定自己的信念,用它们去激发潜藏在内心的那团火。
雨水很快和血水混杂在一起,汇成水流沿着院子内的沟壑流出于家。
地上的女人死前还幻想着将来,幻想着他和她能一起带着孩子去郊外骑马狩猎,幻想着他们能够白头偕老。
她是那么爱他,他却送她去死。
如果能回到过去,女人会后悔吗?卢文辉会后悔吗?
没有人能知道。
卢文辉的脸上布着戾气,冷漠地从女人的尸身上跨过。
“嘎吱!”“嘎吱!”
卢家大院的门开了又合上,卢文辉冒雨带着金刚双煞赶往祥云客栈,他要趁着那股血性还未消散,杀了吐蕃人,夺取混元九转金丹。
这也许是拯救卢家唯一的机会。
这江湖,能杀人的东西,不止刀与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