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葛邈家中。
回到家,天色渐黑了,冷风肃杀,天上无月,是大雨来临前的征兆。
葛邈推开门,朽木潮湿,药味沁鼻,屋子里弥漫混杂着几股怪味,林秀几人都捂住鼻子。
葛邈格格一笑,道:“下雨天就是如此,药草的味道还没散开,那潮味儿又来了。”
楚浣揉揉肚子,可怜道:“葛老先生您快别管啥药味儿潮味儿喽,忙活一天了,我这肚子呀都饿瘪了。”
葛邈道:“那好,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弄点吃的。”
待葛邈走向厨房,林秀小心地看了看门外,将木门合上,卡住板子,这才放心下来。
奔忙一整日,楚芸也累得不行,秀密的长发浸透了汗水,一撮一撮地搅在一起,她坐在长椅上用手指慢慢地将头发分开。
楚浣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嗓子,道:“于家的鹰犬遍布全城,于海龙被杀的消息也传开了,只要于家老爷子派人调查一番,很快就会知道于海龙的死跟我们有关。芸姐,林秀,要不然我们今夜连夜逃出去吧。”
林秀站在窗边,风很急,是劲风,冷风,潮湿的风。
他说道:“快下雨了,今夜走不了。再者说,我们如果想早些离开,先前就不必回来。”
楚浣嘟囔道:“鬼知道这地方气味这么难闻……我……唔……林秀你闪开些,我要透透气。”
正说着,楚浣一把肘子撇开林秀,将他站立的地方夺了去,闻了闻窗外清新的凉风,顿时神清气爽,把那烦躁的心火压了下去。
“嘿,我说你这小子怎么宁愿在窗边站着也不来桌边坐下,原来是寻了这么一处好地方。”
林秀苦笑着摇摇头,任楚浣说去。
楚浣双肘靠在窗棂,背对窗户,见楚芸秀眉皱着,道:“诶,芸姐,这屋里的味儿太难闻,你也来窗边吹吹风、透透气呗。”
楚芸斜眼瞟了瞟楚浣,也许她也觉得屋子里的药味确实让人太过难受,出奇地没有拒绝楚浣的提议,慢慢走向了窗边。
……
晚饭很简单,几人吃得也很快。
晚饭过后,楚芸去偏房梳洗,楚浣困得不行,让葛邈领他进了客房,躺下就打起了打呼噜。
前屋只剩下林秀和葛邈。
老人从木柜中找出一副破了条纹路的老花镜,挑着一盏油灯在药柜上下翻找草药。
“轻粉、儿茶面、蛇蜕、黄丹……最后是龙脑香。”
看着葛邈将药粉倒入药罐中加热,搅拌,林秀问道:“葛爷爷,按照这药方配出的药就能治好我的内伤了吗?”
葛邈一面观察黑陶罐中的药膏,一面回答道:“你的伤在檀中穴,此穴非一般穴位可以比拟,老夫这黑玉软香膏药力虽强,却也要看是否奏效。
况且你是内伤,内伤最好服内用药,外敷的药膏药粉就算是来自天上的仙药,也难免牛头不对马嘴。”
林秀笑道:“葛爷爷你放心熬药,如果药膏没用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葛邈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孩子。”
城南,于府,大堂。
大堂内摆设古朴庄严,木桌木椅较一般的桌椅宽厚,全部使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契合打造,在外层裹上了薄薄的包浆,楠木花纹若隐若现,实在是古朴中暗含三分新鲜。
主位之后整齐摆放了三列灵牌,每一块灵牌都以黑木为底,刻以朱红大字,霎地一看如三列英魂镇守大堂,骇得各方宵小不敢放肆。
其他家族的灵堂一般设在别处,可于家的灵堂就设在最显眼的大堂内。
灵牌上边刻的不是于家的列祖列宗,而是这些年为于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十七位英雄好汉。
大堂外支起了一面遮雨白布,将整个于家前院遮掩得严严实实。
白布下是一口黑棺,棺材板尚未盖上,棺材前面跪着四个年芳二十五六的女人。
这些女人都身披孝衣,双眼红肿得像两颗带血的鸡蛋。
女人们都在哭,却哭得异常小声,如同有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
她们也异常小心。
原因无他,只因为坐在主桌的于家当代家主于立峰面沉似水,忍怒不发。
发怒时的人是疯狂的,也是最危险的,头脑发热时,他们兴许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所以还是不要惹人发怒得好。
棺材前的女人们心里很明白这一点,因此,她们虽然哭得眼泪都快要干涸,嗓子都快要发哑,却不敢放开声音去哭,只希望不要引起于立峰的怒火和注意。
看模样,于立峰五十岁上下,双鬓银白,而这银白的头发也因为丧子之痛有越发扩散的势头。
于立峰今天穿了一身枣红色,本来红红火火心情不错,哪儿知得到了底下人回报,说是寻到了大少爷的尸体。
他听了这个消息,已经在这座位上愣神了接近一整天,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脸色黑得快赶上院中的黑木棺材。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于立峰的霉头,下人们只敢远远看着,走起路来也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出神未归的于立峰。
帮派中几个得力干将见状,干脆先让于海龙入棺,按照白事流程走下去。
“嘎吱”一声,于家紧闭的院门被人推开,众人朝门外的人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冷着脸死死盯着于海龙的棺材。
这年轻人二十岁上下,穿着身青衣,后背上背着一柄长剑,长相与于立峰有七分相近。
“彤儿!你终于回来了!”院子里安静了不久,一个穿着华贵的妇人哭嚷着奔向年轻人,“彤儿,你大哥死得好惨啊!你得为他报仇!”
年轻人任由妇人抱着自己的身体,他的上身站得笔直,一双冷眸始终不离于海龙的棺材。
“二少爷。”于立峰左膀右臂中的“右臂”段雁山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喊道。
“凶手伏法了吗?”年轻人的声音冰冷,干硬,好像他刚从冰山中爬出来一样,冷得渗人,令旁人挨得他近了,就要被冻成一块寒冰。
段雁山知晓二少爷于海彤生性如此,脸上不露一丝愠色,回答道:“属下亲自去大少爷身亡之所查看过,杀大少爷的凶物是一把小刀。”
“小刀?”
“对,贯穿喉咙的小刀。”
“还有呢?”
段雁山道:“在其他人身上寻见了丰都楚家毒蛇的牙印。”
“楚家?”于海彤问,“来的是谁?”
“是……是楚浣。”
“楚浣?”于海彤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大哥栽在了一个废物手里?”
“这……也许楚浣身边有高人相护,毕竟……毕竟他是楚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于海彤冷哼一声,不再接着询问细节,一只手拍在妇人的后背上,声音柔缓许多,道:“娘,天凉了,您先去歇息吧,大哥的事情我来处理。”
妇人呜呜哭着点头,由两个丫鬟搀扶着离开。
于海彤走向黑木棺材,于棺木中间位置停下脚步。
四个年轻妇人听闻于海彤靠近,竟是连呜咽声音也没有了,战战兢兢地挤在一堆,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年轻人瞧也不瞧自己的几位嫂嫂,他的眼中只有于海龙,或者说,只有于海龙喉咙处的伤口。
于海龙死去多时,他的尸体已经僵硬,布着乌青,于海彤伸出三根指头轻轻提住于海龙的下巴,将伤口完全暴露出来。
“很锋利的刀。”于海彤淡淡地说道。
无人搭话。
他又在于海龙的棺材旁边顿了顿,终于带着寒气离开,走向大堂内靠坐在木椅上出神多时的于立峰。
于立峰双眼发直,好像是根本没有瞧见于海彤就在身前。
他的左手搭在矮桌上,几根手指头轻轻地敲动着桌面,敲出“哒、哒、哒”的声响来。
某些仆人丫鬟在底下嚼舌根时,猜测自家老爷是因为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想不开,估摸着得了癔症,寻思着偌大的于家有可能就此没落,不禁伤春悲秋,阵阵感慨。
此刻,院内只有少数几个“明白人”,明白于立峰此番作派有何用意,而于海彤是其中之一。
于海彤贴近于立峰身后,挠起袖子露出两只手,一左一右罩住于立峰的脑袋。
他十指虚张,稍用些力气摁着于立峰头上的几条经脉,运起内劲散至每根指头,揉着于立峰的脑袋。
于海彤的手法很熟稔,劲道也恰到好处。
良久,一道细弱沙哑的声音在于海彤耳边响起,“海彤,你大哥的仇不可不报。”
“孩儿明白。”
“海龙的伤口我看了,刀很锐,杀人者的武功也不差,只怕是个江湖老手。”
于立峰顿了一下,又道:“咱们于家跟楚家不对眼十几年了,我很清楚楚家没这样的一个人物。到时你多留个心眼,如果对方来头不小,这个哑巴亏咱们必须吃,你懂吗?”
于海彤回答道:“孩儿懂,个人私情与家族传承相比不值一提。”
“你的剑?”于立峰忽地问道。
“已有七分火候。”于海彤言简意赅地回答说。
枯坐一日的于立峰笑道:“呵呵呵,很好,很好。”
于海彤双手的动作戛然止住,朗声对着站在大堂外候着的仆人道:“来人,扶老爷回屋休息。”
大雨,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