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黑暗中急速下落,砸入水中。
林克本能地双脚划水,扑出水面,只觉水流湍急,且污臭恶心。
林克原本以为司天牢是君临城最肮脏的地方,是十八层地狱,却没想到自己还会掉进地狱里的茅房。
林克没时间在意这污臭之水,他四下寻找神智不清的李立,但四周黑暗,只有远处有星星亮光。
如洪水般奔涌的脏污,裹挟着林克,将他推向一处平台。
水道拐弯,林克被猛地一撞,发现这下水道两岸有平台可供站立,忙想用手抓住岸边。
可他手筋被挑,双手已废。
林克便用胳膊奋力阻止自己前进,想将自己拉上平台。
可那水流汹涌,拐了个弯后与另一股水流混在一起,水势更大,林克一个趔趄扎进水里。
当林克从污水中抬起头来,他看清楚了原本星星亮光是什么,那亮光正越来越大。
君临绝壁,司天牢下水道的尽头,水流自这里排出,向下数十丈,砸在一片礁石滩上,因为每天都有死人掉落,吸引来了食腐动物秃鹫每日在此聚餐,君临人称其“老哇”,故名老哇滩。
林克转头奋力向反方向游,无奈双手残废,双脚拼命扑腾。
若是掉下去,就成为一滩肉泥,被老哇分而食之。
他旺盛的求生心燃烧起来,不再被他的思绪阻碍。不知前几日待在戈壁滩上一心等死的林克,看到今日在污浊不堪的臭水中拼命求生的林克会是什么感觉。
即便他拼命挣扎,那湍急的水流仍推着他,一点点向那亮光的洞口移动。
脚抽筋了,林克暗骂一声,整个人又被水流吞没。他实在用光了力气,当他从水中探头出来时,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色呆住。
那是许久未见的蓝天,蓝的心醉,洁白的云,仿佛自己只需轻轻一纵身,就能拥入其怀抱。
无尽的天空,没有阻碍,没有尽头,飞入那无尽的天空,林克心想,这天还是那么蓝啊。
手臂骤然被抓住,只差一步,林克便落下绝壁。
他发现自己竟然停在这出水口,停在他一步登天的台阶前,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林克回头,看见李立吃力地拉着自己的胳膊。
李立周围的水流竟然静止不动,两边是急流奔涌,唯有李立周围一圈如潭水般平静,而他就站在那潭水中。
李立牢牢抓住林克,对抗着冲刷林克的激流,将林克拖到岸边的平台上。
“那是什么?”林克问。
“什么什么?”李立喘着粗气。
“你周围那个,水流。”
“我成了,知道么,我懂仙术,遇上我是你积德,也就是我,哎呦我的胳膊,我给你说,我自幼学习仙术,一直深藏不露,不想干预世事,这是我师父说的,不要干预凡人的事情,可是你我交情不浅,我不能看你白白送命,便以定水之法站立水中,这才救你上来。”
林克心想,你方才打架的时候简直任人宰割,丝毫不像有法术的样子,可定水救我上岸又是我亲眼得见,不知道李立究竟是什么人?
林克抬起双臂做拱手状,说:
“李兄,你三次出手救我于危难,若我孤身一人早已死在此处,先前我小看你了,对不住。”
见林克一本正经,李立有些不好意思,说:
“别客气,你不是说了吗,朋友之间说什么谢,你不是也不顾一切的冲过来救我了吗?我也是几下寻你,才在洞口有亮光处寻到你。”
“李兄,你这仙术。。。”
“哎哎哎,别叫李兄,客气了,你还叫我李立,我还叫你林克就好。”
两人皆在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李立本想与林克结拜兄弟,忽然想起自己原本那个三岁大的弟弟,偏偏在严寒中死去的最早,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人互道了生辰,林克还比李立年长一岁,二人不再客气,吃力地站起。
两人在平台上四处打量,思索着如何从此处出去,林克说:
“李立,你可有飞行的仙术可从这洞口飞出?”
“额。。。这个师傅并未教我,飞出是可以,只怕也要随我师傅仙去了。”
此处无路,两人顺着平台往回走,走了不远,竟见平台上有一所小房子,里面有点点昏黄光亮。
这种地方有一所房子着实令人感到诡异。
路的尽头是漆黑的石壁,石壁下方有一个出水口,脏水正从此处喷涌而出。
见四下已是绝路,唯有那间低矮的小房子紧靠岸边,两人便一同走了过去。
两人站在门前,林克抬手打算敲门,发觉又忘记了双手已废,还不适应,用胳臂肘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片刻,那脏兮兮的木门打开,一个老太太探头出来。
李立吃了一惊,这老太太长相颇丑,脸上的皮肤皱起十几层,松松垮垮地吊在脸上,一双眼睛浑浊,似乎视力不佳,看着两人眼光又像看着别处,眼白发黄,头顶白发稀疏,数一会儿就能数清有多少根残存在头顶。
老太太不说话,林克开口说:
“您好老人家,我们。。。掉落此处,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们想出去。”
老太太却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进来,转身走进屋内。
林克迟疑片刻,抬脚要进屋内,却被李立一把拉住。
“这儿?咱就站这儿说吧,那老太太。。。那老太太好奇怪,这儿怎么会住人呢?她一天吃什么?”
李立以眼神示意林克,这老太太吃得是掉下来的死尸。
林克说:
“可我们也无处可走,只能看她会不会帮我们了。”
说罢抬脚低身钻进屋内。
“你你你要进你进。”李立站在门口向内打量。
“两个孩子,你们累坏了吧,我给你们倒水喝。”
林克进到屋内,见这屋子颇小,只有一张小床,一个灶台,一张小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他们看见那亮光就是这小油灯发出的。
林克坐在一张椅子上,觉得这椅子也油油的,整个屋内潮湿昏暗,比那牢房好不到哪儿去。
老太太将水杯放在林克手里,林克低头看了看那水。
杯子黑漆漆的,水却清澈。
林克咕咚咚一口喝光,这番折腾着实让他口渴。
“哎?!”李立低头迈进门来,“你就喝了,喝人家莫名其妙的水?”
老太太递上一杯水给李立,说:
“喝吧,你受累了。”
“谢谢,我不渴。”李立将那杯子放在桌上,也不坐下,站立看着林克。
老太太走到林克身前,蹲下拿起林克的手。
林克疼得一皱眉。李立紧紧盯着那丑老太太,若林克遭遇不测,自己又得救他。
老太太轻轻地拿着林克双手,端瞧他的伤口。
“孩子,你受苦了。我给你拿药。”
老太太起身,到一旁的箱子里翻找。
李立给林克使眼色,让他小心提防。林克却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哐当”一声,两人都吓了一跳,老太太摔倒在她的一堆破烂中。
林克急忙过去扶起老太太,却见老太太一脸痛苦,似乎双腿不能移动。
这老太太恐怕没有一百也有九十,摔一下可不是小事,林克见老太太满手鲜血,不知被什么划破。
“李立,过来搭把手,把老人家扶到床上。”
李立一脸不愿意,但见林克表情严肃地盯着自己,只好走上前,两人合力将老太太放在床上。
林克蹲在床边,说:
“老太太,你需要什么,我给你拿过来。”
老太太却双眼带泪,看着林克,用她血污的手伸过去摸林克的脸。
林克也未闪躲,任老太太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丑老太太是好人。
“你真像我的孙儿,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太说。
“林克,我叫林克。”
“林克,你能,亲我一下吗?”
林克还未说话,李立站不住了。
“啊?老太太,你可别得寸进尺啊,我们只不过喝了你一杯水而已,你摔倒可是你自己摔的,没人碰你。”李立抱着胳膊说。
林克看着老太太片刻,探头在她满布皱纹的脸上亲了下去。
李立别过头去,心中颇不满意。
林克亲完,老太太说:
“好孩子,我等你许多年了,我可怜的孩子,唱着失去爱人的歌,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往何处去,在天地间如芦花漂荡,任人摆布。”
林克一惊,说:
“你。。。您是?”
“别害怕,我只是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缓缓起身,坐在床上,拿过林克的双手,往自己手上沾了点儿吐沫,抹在林克手腕伤口。
断了的手筋生长出来,血管连接在一起,疤痕不再,一双手完好如初。
李立凑过来,睁大了眼睛,接着又躲回原处,依旧抱着双臂。
林克惊讶地说不出话,他动了动手腕,捏了捏拳,一双好手失而复得,他前所未有的珍惜这每天都使用的双手。他轻轻活动着指关节,抓握,舒展,如此灵巧,过去的他从没意识到一双手是多么好的礼物。
“孩子,我看见你心中有巨大的困惑。”老太太微笑着说。
“我有许多困惑,许多许多,何时何地,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老太太握住林克的手心说:
“孩子,你的灵魂沉重,这样可升不到天上。我在这里,就是为了迎你上路,来,跟随我,我将向你展示这条自我觉醒之路的源头,走上这条路,你会伴随着狂喜在路上飞舞,或许有时会很疼,但你会感到值得。“
“老太太,我感觉你十分亲切,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老太太,住在这黎明之所,已经等你很久了,太阳,你若是有勇气,便下到这羽渊之中,这是你路的起点。”
老太太起身下床,原本受伤的双腿似乎无恙,她领着林克来到水缸前。
李立站不住了,走过来说:
“等等啊林克,别听这奇怪老太太的,这里太诡异,别的还好说,让你进什么地方去,若是她有心害你怎么办,我们不可不防。老太太,那下面有什么?”
林克说:
“我觉得老太太不会害我,我们已经深陷绝路,进退两难,其实非但如此,我早就陷入绝路,置身那片荒凉戈壁之中,就在昨夜,我从那荒漠之中脱困。我一路走来皆是任人摆布,却一步都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我已经清醒了,我不要再无可奈何,将命运交到他人手中,由别人判我生死。若我真有自己的命运,我必须勇敢面对,李立,我一定会带你脱离这里。”
转身对老太太说:“我愿意下去。”
老太太指着水缸内,说:“这就是羽渊,你要下到很深的地方,下去你自然就知道。”
李立说:“那水缸这么小,林克只能坐在里面,什么叫‘下去’?”
林克脱去外衣,对李立说:
“我一会儿就回来。”
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缸。
李立见林克的身子消失在水缸内,连忙跑到水缸前,却见水清澈,什么都没有。
李立将头没入水中,看见的只是水缸底。
老太太说:“上既是下,前既是后,这里是无始无终之地,太阳要升得越高,就要下得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