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林克早早起身,洁面洗漱,从箱子里翻出最干净的一套新衣,穿戴整齐。
黄家为女儿停灵三日,今日出丧。村子挨着一条小河,对岸便是九冈山,村里所有的死人都会葬在九冈山上。
林克坐在河对岸,看村子在清晨里渐渐苏醒,黄家的白房子大门敞开,出出进进的人越来越多。
“人就这么死了么?”这是林克三日来想的最多的事。
将黄素衣抱在怀里的感觉,就像是她只是睡着了,睡得那么宁静。好像还活着,但确实死了,就像一缕烟从生命中飘走,死亡便泾渭分明。
他思考着死亡这件事,静静地坐着不知多久,直到意识到有一匹马站在离他十步的地方。马背上没有鞍与缰绳,一身棕毛,尤其是一个脑袋格外的大,像是小马装了个大马头。两个生命静静地注视着彼此,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也是孤身一个么?”林克说。
那马还是看着林克,即不挪步,也没有什么打算。
林克起身,见马还是不离去,便走上前去接着说:“你有爱人么?”
他将手缓缓地伸向这匹大头马,不想惊吓到它。林强曾说过,野马能把你的手咬掉。
“你为何独自在世间飘荡呢?”
抚摸上马的侧颊那一刻,林克脑海中纷乱的思绪静了下来,就像一颗石头落入湖水中,随后缓缓沉下。
马的心脏咚咚,有力地跳动在体内,肌腱强壮,时刻都能够奔袭千里。
“你大概能跑到洛水去,要是素衣在,我们就能一起,她应该会喜欢骑马。”
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侧过头瞥了林克一眼。
“嗯?你是不想去洛水么?”
只听对岸苍老的嗓音喊道:“起灵!”
唢呐与笙管齐吹,随着敲敲打打的丧乐,黄素衣的棺椁从黄家大门缓缓抬出。
路边一朵朱槿,开得火红。林克过去揪下来,提在手上,随即翻身上马。那马好像知道林克的意思,掉转身来,沿着河岸缓步踏行,与白色的送丧队伍一齐前进。
黄觉身为大祭司,不能参与一切民间活动,包括自己女儿的婚丧嫁娶。
十七年前黄觉来到村子里,同李家小姐成亲,也就是今天的黄夫人。今日女儿出殡,亲人也只有黄夫人一人,率领两名家丁,两名女仆,和一干雇佣来的抬棺、奏乐人,将黄素衣送往九冈山上。
黄夫人走在四名抬棺人左侧,由两名女仆搀扶,其实黄夫人并不需要搀扶,她并没有像寻常丧葬队伍中的女人无止尽的嚎啕大哭,歇斯底里到不能站立,这反而让两名搀扶她的女仆感到轻微的不适,她们记忆中的出丧可不是这般沉默。
跟在身后的两位家丁悄声嘀咕:“夫人都不哭的。”
另一名说道:“是啊,这不太像话。”
“嗨,算了吧,夫人可能偷偷哭过了。”
“死了女儿谁不哭啊?可没见过送葬不哭的,不哭这小姐可送不走。”
“得了吧,我听说哭的太厉害才送不走,闭嘴吧你。”
丧乐队伍也感到不适,往日里有家中女眷嚎啕大哭,他们演奏起来才有劲,恨不能把乐器吹到天上去,今日却提不起劲,心里算计,“主家不哭,我们可不能不卖力气,不能落下闲话短了工钱。”也铆足了力气吹。
两名家丁听见丧乐嘹亮,说话也不偷偷摸摸了,所幸放开嗓子。
“哎?对岸那不是,林家那小子吗?”
“就是他让小姐中毒的!”
“这小子在随我们一起走哎。还骑着马?”
“居然带着小姐窜到了禁地,村里都流传开了,这般败坏小姐名声,老爷绝饶不了他。”
“是啊,人死就可怜了,还落了个”那样“的名声。”
黄夫人暗自摆脱女仆的搀扶,转过身对两名家丁说:
“那孩子和素衣一样可怜,你们两个不要再说了。”
两名家丁忙低头认错,连连道歉,没有想到夫人竟能听见。两名女仆心想,“这俩声音大的我都能听见,况且是心中正悲痛敏感的夫人呢。”
林克初次骑马,坐的端端正正,一朵红花提着放在大腿面上,心中也和黄夫人一样,说不出的滋味,眼见今日天朗气清,听得丧乐嘹亮中带着悲怆,想起黄素衣唱过的一首歌儿,便唱了起来。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唉,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只是将那日的“阿哥”改成了“阿妹”。
“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唉,我的妹,阿妹啊,我的妹哎,唉。山下小河淌水,轻悠悠。”
送丧队伍行过小桥,来到林克乘马的这边,见林克唱着歌,骑马提花走在前面,队伍则自动变成了林克领头。
搀扶着黄夫人的女仆心想,“这小哥唱的好听,丧乐与情歌本不相宜,怎么奏着唱着竟合到一处?”像自语又像是对夫人讲到:
“那林家小哥真像个新郎官。”
暗自瞥了眼夫人,发现夫人竟默默淌着眼泪,双眼望着骑在马背上的林克,他手提红花行在前面。
“老天不公。”
丫鬟闻此,顿时心绪翻腾也哭了出来,另一名丫鬟受感染也哭泣呜咽。
哭声使奏乐人一振,终于鼓起腮帮子吹起来,与林克合在一处。在情歌与丧乐的合奏中,队伍向着九冈山上缓缓行进。
林强坐在铁匠铺门廊上,听丧乐渐行渐远。他没有像往日打赤膊,而是穿着外套,铁匠炉的火也没有生。
坐了多半个时辰,见黄觉带着四名祭司向这边走来,众人的黑袍在白日下分外扎眼。黄觉没有遮面,脸上无须却不减威严,眉头拧着。
黄觉一行来到林强面前,见林强扶腿坐着,不起身也不问候。
黄觉说:“林克呢?”
林强说:“林克?玩去了吧。”
黄觉说:“哪儿玩去了?”
林强说:“孩子大了,去哪儿也不会给我说,有什么事跟我当爹的讲。”
黄觉说:“我家女儿因林克丧命,我是来拿他的。”
林强说:“你家女儿怎么因林克丧命了?”
黄觉说:“林强,你儿子犯下罪,你也跑不了,你要是不把林克交出来,就你跟我们走吧。”
林强把腿放下,弓背前倾,往上盯着黄觉。
“就算我儿子犯下罪,那也不是我犯下罪,你们抓不了我。你们说他有罪,可有官府的批文么?”说着伸出手来。
黄觉说:“有些罪不是官府能定的。”
“唉,”林强把手收回,“没有官府的批文,你们也没有证据是林克害死了你家女儿,就要带我儿子走,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百姓,只认得官府的批文,可不认你黄大祭司的威风。”
林强和黄觉是同一年来到村子里的,几乎是前后脚。一个是年轻的祭司学徒,抱着一捆书,一个是风尘仆仆的猎人,抱着一个小婴儿。两家没隔着几间房,二人十几年来却几乎没有交谈过。
“你若是不交出林克,只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哦,请稍等。”林强忽然起身进屋去。
跟在黄觉身后的祭司做好了准备,等大祭司一示意就进屋抓人。
还没等到示意,林强就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把弓,背上背着箭,腰上的皮套里装着两把短刀。
黄觉说:“你是执意不肯交人了?”
林强说:“诸位无理要冲进我家抢人,我自然要保护自己。”
几名祭司更坚信林克就藏在房内,心中盘算着怎么绕过林强进屋。
黄觉说:“你的武功我们两位祭司已经领教过了,没想到村中的林铁匠竟是一位隐藏的高手。”
林强说:“早年间当过猎户,懂得一些粗浅的拳脚,只是二位太专注于监视,被我侥幸得手罢了。我倒是听说黄祭司你曾徒手掏出一名歹徒的肠子,传的神乎其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黄觉说:“那是他与我争斗中,用武器误伤了自己,我是没有那个本事的。”
林强说:“那就好,待会儿还请黄祭司手下留情,不知道你是想用我的哪把刀,掏出我的肠子呢?”
黄觉说:“只要你交出林克,我自不会伤你二人,我将进京面圣,一切自会交于刑部秉公判断。”
林强说:“这我可不放心,我儿若是在路上遭虎狼袭击,横死街边,我可不知道该上衙门哭冤,还是上你黄家门口哭冤。”
烈日当空,林强感觉有些冒汗,料想祭司们长袍笼罩更是不好受,几人对峙已久,林强说:
“不如几位回家用过午饭,我们再回来继续?”
黄觉说:“得罪了。”
身后的四名祭司骤然窜出,手中短匕森然,四人一同袭向林强。林强不退反进,跨步上前一拳击中一位祭司的面门,那祭司只觉林强一闪便到了眼前,还未反应,人就横飞了出去。
林强击飞一人,忙借势向右翻滚,箭枝已然在手,嗖嗖两箭,射向的竟都是最远的敌人,那祭司见林强闪躲,便打算直冲屋内,被林强两箭钉在门框上,未伤皮肉,但要脱身只能脱下袍子。袍子是不能脱的,只好奋力去拔钉入门框的箭枝。
两名祭司不给林强反应时间,匕首如银蛇般追逐翻滚的林强。
见两箭得中,林强弃弓一旁,从腰间拔出两把雁翎短刀,抬手架住劈下来的匕首,脚下一扫,那祭司下劈势力本就向前,脚上被林强一扫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另一把匕首已袭至林强腰腹,林强暗道不好。
“燕返,归巢。”
林强身体没有借力,却像被人从后拽了一把,撤出一丈余,悻悻躲开一刀,半蹲下喘着粗气。
黄觉感到出乎意料,那一刀分明是躲不开的,林强似乎用了某种轻功,在脑中反复思索却辨别不出是哪一派的功夫。
那名被钉在门框上的祭司拔出两支箭,提着匕首冲进屋内。一名祭司与林强缠斗,见林强瞥了一眼门口,料是担心屋内的林克却分身乏术,便乘势追击。
林强站立起身,气息一瞬即稳,手持双刀跨步而立,胸前空门大开,等待着黑袍祭司冲上前来。
黑袍祭司冲到一半停住,寒毛乍起,眼前手持双刀的汉子因刚才的缠斗一身尘土,方才还显得狼狈,此时冷静的像一只猎食的野兽,而自己冲上前去,却如同兔子扑入虎口。
祭司停了,林强却动了,不过两步已到近身。
祭司忙以匕首前刺,这一招进攻,其实全然是慌乱中的防卫,气势已然输了。
林强侧身躲过匕首,两臂一夹祭司的右臂向下一拽,祭司手臂脱臼,武器脱手。
林强不管趴在地上抱着右臂的祭司,捡走祭司的匕首,反身回到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