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林冲好几次调戏扈三娘,非常不得体。幸亏过程短暂轻微,没有出多大的纰漏。不过谁知道呢,如果林教头调戏成功,扈三娘那小妞成了林教头的娘子,王英当然会很不爽,宋江自然也要整死林冲,但我觉得这也挺不错的,我会先和林教头打一顿,使出全身力气和独门绝技,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好好打一场了。然后呢,我还得喝他们的喜酒。
林冲第一次调戏扈三娘是几个人在大雨天喝酒,眼前的雨像是从地面往上喷,直奔苍天,让人心慌。我、林教头、扈三娘、武松、张青夫妇几个一起喝酒。我们几个怎么坐到一起的我搞不清楚了,反正我跟武松常常一起喝酒,他是个好酒友,每次都是唉声叹气,喝多了就要找个东西举过头顶,不然他会上蹿下跳,偶尔还会飞起来,跟他喝酒真是太好玩了。其他还有谁我一般不管,只要没有我不喜欢的人就行。扈三娘能跟我们一起喝酒,确实不常见。
林冲很快喝得有点大,红着脸对三娘说,三娘,都知道我叫豹子头。头,你看过,豹子你想不想看看。
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让人防不胜防,像猎豹出击,可是他又说得这么猥琐,完全不像好汉约姑娘的架势。我都没敢看三娘什么表情,赶紧拉起林冲就往外面走。林冲太重了,像一坨铁疙瘩,我觉得我力气够大的了,但还是弄了一身虚汗。我没什么衣服,最害怕出汗。身后大伙一阵哄笑,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回头看看。三娘脸色通红地坐在那里,似乎对我很失望。我不该把林教头拖走,我应该把扈三娘拖走,她不会有多重。可现在都拖到一半了,只能继续往前拖。
武松在我后面大喊道,来,兄弟们喝酒。大伙附和着,喝喝喝。我总觉得这帮人会喝死的,一个接一个醉死,倒下去,往东的往东,往西的往西。不过事情可以反过来想,就当他们已经死了,死了之后又在一起喝酒喝了好几年。这么一想,事情就好受多了。
我把林冲推靠在一棵大树上,他仰面朝天,两眼无神,我按着他的肩膀,对他喊道:“大哥,你怎么这么对三娘说话呢。”
林冲不作声,打了个酒嗝。我说:“人家已婚,你不要胡思乱想,不然怎么算得上好汉。”
林冲说,“我不要当好汉,我要女人。”
我愣了一下,我太熟悉林冲了,一贯以含蓄著称,现在怎么了。我只得说:“要女人哪天我们下山找一个,未婚的,人家也愿意的,三娘她跟王英完过婚了,又是宋黑子的妹妹,你还是算了吧。”
林冲没说话。我看看他,担心他一头倒在地上,他以前就这么干过,喝多了咣当一声倒了,头朝下,不愧是豹子头,太重。
沉默了许久后,林冲大吼一声:“算啦!”然后咣当一声倒了,头朝下,不愧是豹子头。
我舍不得离开酒席,但就让林冲倒在大雨里也不是办法,我只得一路小跑,找来几个小卒把他扛回去休息。我特地叫了四个人,害怕扛不动林冲。确实扛不动,他们一共来了十二个人才把林冲弄回去,真感觉林教头是一堆纯钢打造的,多好的汉子,当世利器,就这么不省人事了。一个小卒问我:“大师,要给林教头洗澡吗?”我说:“洗,你们得把他洗得干干净净的。”他们笑嘻嘻地扛着林教头走开了,看来他们有机会看到豹子了,一个个欢天喜地的,还互相挤眉弄眼。
林冲第二次调戏三娘,是因为文身的事。一群撮鸟没事做,天天比文身,每次不是燕青就是史进胜出。阮小五每次都凑热闹,他胸前刺着一个豹子,太小了,想再文几个豹子,别人都劝他别文成豹子头了,还有人劝他,你与其再增加几个豹子,还不如文一片夜色来搞搞气氛呢。阮小五想想也就作罢了。解宝两条腿上刺着两个飞天夜叉,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大冬天的也得露出个白花花的大腿。杨雄倒是一身花绣,可惜手艺太差,看得眼睛累。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也算不错,但是他每次见到武松就把自己裹得很严实,搞得武松都挺不好意思的,张开血盆大口笑笑表示他没有什么恶意。
总有人跑到我面前,让我去跟史进和燕青比一比,我懒得理他们,一巴掌把他们轰走了事。文身是给人看的,不是给人说的,他们不懂。
除了这几个人,其他的人也开始文身,但全是小打小闹,这边加一块那边补一点,没人敢来个大活。山上也没有手艺好的师傅。李应倒是开了家文身店,但那就是一个黑店,坑蒙拐骗,用的是以前庄里缝衣服的大头针。小卒们常去文身,被欺负了也是敢怒不敢言,头领们基本都不去,一是不屑去那种鸟地方消费,觉得丢人,二是他们本来就不希望有文身,将来还是要当官的,有文身不太合适。
林冲有一天居然去文身了。然后兴冲冲地喊上几个人喝酒,酒桌上他对三娘说,三娘,借一步说话。对这样的要求三娘很是吃惊,一时间她觉得林冲太坦荡了,高大无比。她跟着林冲来到后面的屋檐下,林冲脱下长衫,又解开短衫,露出胸膛和肚皮说,我刚刚文身了!三娘一阵脸红,嗯嗯嘤嘤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意思大概是,林教头你干嘛在这里给我看你的文身呢,你到底是太实在呢还是太混蛋。就当三娘不知所措的时候,林冲突然把衣服一裹,猫腰飞奔而去。这下三娘更尴尬了,因为她也把自己肚兜解开了,那里面也有文身,打算给林冲也看看。不过,她身上文的是宋江的头像,王英带她一起去文的。后来林冲说,当时,猛然想起,自己文的是嫂子的头像,我把自己脱光了给三娘看嫂子的头像非常不合适。
“我应该在嫂子的头像边上再文一个小兔子图像,让三娘看小兔子。看到小兔子时肯定会看到你嫂子的头像,她会问我这是谁,我告诉她是嫂子,不能忘怀,所以文在身上。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林冲这么问我,我也无话可说。我从来没碰过女人,不知道此中到底有什么美景和美味,但我也知道大嫂是好人,我很想念她。我让林冲解开衣裳让我看看嫂子,缓解思念之情。我一看那文身,吓了一跳,就是几条黑乎乎的线,哪里像嫂嫂,更像兔子。那天晚上我就偷偷跑出来把李应的文身店给烧了。大伙都喊,走水了走水了,我听着特别舒服,又喝了一坛酒。
经历了两次调戏事件,林教头和扈三娘距离拉得很近,偶尔一起并肩骑马,在开战之前和得胜之后说几句,三娘最近可好,教头最近可好,三娘武艺真好,教头武艺真好,三娘别来无恙,教头别来无恙之类的话。可也仅限于此。
正是因为经历了两次调戏事件,每次喝酒,林教头都不敢和扈三娘同桌,虽然他会在酒后去一个三娘无论如何也不会路过的地方等三娘路过。
本来,事情就要过去了,大伙都在谈论招安的事,都在谈论武松梦见潘金莲赤裸着上身来找他的事,谈论吴用军师得了脚气每天只能光着脚的事,都快把林教头的事甚至他这个人给忘记了。可王英有天突然在忠义堂前大哭。大伙问他怎么了,他说,哥哥们到齐了我才能说,然后继续嘤嘤嘤嘤地哭。
召集齐头领们不是难事,大伙都窝在一处,一群鸡鸭一样一赶就到齐了。王英只得说了。他说:“三娘行房之时,喊林教头的名字。”
宋江问:“怎么喊的?”
王英就说:“她一边喊啊,一边喊林教头。”然后他模仿说:“啊,林教头,啊,林教头,啊,林教头,啊,林教头。”
吴用几位面面相觑,三娘也坐在那里,满脸通红,额头上都是汗水。卢俊义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咳嗽一声问王英:“以前呢,以前她怎么喊。”
“一言不发。”王英说。
武松大喊道:“那你哭个鸟啊,她进步了啊,她出声了,你还哭什么哭,害得我们都坐在这里没鸟事做。”
王英冲武松喊道:“二爷你不通人情就不要说话了,如果你老婆在你耳边喊其他人名字,你怎么办。”
武松腾地站起来说:“那就杀了她。”又厉声问王英:“你为何不杀了三娘!”
王英一想,绝无可能,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大伙一起笑了起来,一百来位一起笑,声音差点把忠义堂撑破了。宋江咳嗽几声,大家安静下来。他看着王英,再看看林冲,武松,也看看我,笑着说:“王英,三娘那天可能是喝多了。你看,这事不大,你也不要计较。或许三娘醉意之中在担心林教头的安危,或许哪天她也担心我的安危,也喊我几声呢。你以后不要在醉酒之时行事就是了。”
“没有喝醉,”王英喊了声,“她没有喝醉。”
宋江咳嗽一声说:“喝醉了,她肯定喝醉了。王英兄弟,这件事也值得大伙一起商议吗?”
王英大哭起来:“哥哥啊,我不想被人欺负啊。”
林冲腾地站起来说:“王英兄弟,这件事全是你一家之言,谁也没有看见,我更是没有耳闻目睹,任凭你怎么说。我要亲眼看到,再行决定!”
每个人都哄笑起来,几十人跌倒在椅子下面,几十人满脸是泪,一众人摇头晃脑走开了,几位水军头领带头走开了,也不问问宋大哥是不是散会了。一片混乱之中,王英不见了,大伙也不担心他,他不会自杀,不会离山出走,不会叛变,不会苦练神功,大概是酗酒去了,然后拿小卒撒气。渐渐地大厅里只剩下几个人,宋江,吴用,卢员外,武松,林教头和扈三娘。吴用见人少,就问三娘:“你真的这么喊了?”
三娘红着脸说:“是王英让我喊的。”
“什么意思?王英让你喊林教头?”几个人一起问。
三娘说:“是的,他见我每次都一言不发,有天就对我说,你不要这样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吭,让人觉得你是个死人,我像是在奸尸。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啊……”几个人一阵轻呼。
“但我还是什么话都不说,王英就急了,温柔地对我说,要不你喊林教头吧,他以前是有家有口,也算是旷世英豪,你就喊林教头,喊别人不合适,你总不至于喊花和尚,喊武松更不合适,只要你喊,我就高兴,就说明你是可以喊出来的。”
宋江等几个人张大了嘴听三娘说。最后三娘说:“他这么喜欢,我就喊了,他开始的时候哈哈大笑,但没一会,就翻身掉了下去,仰面朝天地大哭起来,还非要到这里来告状。几位哥哥说说,他是不是有病?”
大伙沉默不语。最后,林冲上前说:“三娘,这件事本该不为人知,但王英却让每个兄弟都知道了,我要给你出口气。要不你现在再喊几声我听听,我也好去找王英算账啊。”
三娘一阵扭捏,在林冲的胸口捶了一拳,跑开了。武松说:“教头,你又调戏三娘!”大伙一阵哄笑,散了,准备晚上的酒席去了。
这就是林教头三次调戏扈三娘的事。几年后我问他:“大哥,你为什么调戏三娘三次就没有下文了,她叫三娘你就调戏人家三次啊,那你遇到十娘什么的是不是得调戏人家十来次。你怎么不能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
林冲勉强抬头看了看我,用尽力气长叹一声。没有声音,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唉。
然后,林冲死了。我很奇怪,我一点都不难过,大概我觉得他早就死了吧,死了之后我又陪他这么些年,这么一想,事情就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