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无疆,大漠中央。
妇人醒来时,洞外天已大亮。阳光风尘仆仆的赶来,烘起一漠炙热荒凉的风,不过只有几缕照在近处的洞壁,洞内仍昏沉的像是冥冥薄暮。
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抱了那女娃一夜,妇人心叹。她动了动酸得发僵的肩膀低头看去,那个女娃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回看她,仿佛从清晨流到夜晚的云彩,带着洗涤一切的干净。
妇人笑了,“原来你早醒了,怎么不言语?”
她想起手中女娃不会说话,先后指了指自己和黄衣道士笑说:“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们三人姓名呢。我叫楚湘,那个狗皮道士叫张穆人,昨天的那位叫轩......呵呵,你知道我二人姓名就够了。从今儿个起你就跟我们一起生活了。”
“姜无姬。”
“啊?”楚湘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叫姜无姬。”
“原来你会......”楚湘慌忙捂住她的嘴,回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张穆人,这才放下心来。
“出来。”楚湘牵着姜无姬的手的走出洞外,心乱如麻。
话说姜无姬?那不是姜无尘的亲妹妹么?九黎现一心想要杀入六合,利害与我们一致,姜无尘绝无可能此时在我们身边设伏,况这女娃毫无隐瞒的将姓名如实相告......姜姓,难不成只是个名字的巧合,她其实是神农氏?
不对不对,我们三人与神农素无瓜葛,义军没理由找人探我们自添仇家。而且从她来的方向和服饰上看,基本可以确定她就是九黎人。那是被驱逐的?说到底她的来由倒是无所谓,只是这血灵诀绝不能让她带回九黎。我要么现在就放走她,但她见过我三人面目,他肯定不肯,要么......
楚湘的手伸向姜无姬细嫩的后颈,心无来由的猛跳。
最后只轻轻地抚摸了她的头发。
楚湘在心里偷偷地嘲笑自己。你要是能做到,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
十年前,尘土飞扬的南疆。
贾布本想带着她和孩子们逃向午梁,在自己家中躲避一段时间逃离这场风波。奈何楚湘大病未愈,孩子们脚力又弱,七个人只好先留在了南洼村五十里外越山山腰的一个洞**再做打算。贾步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山脚,一来是警惕李蔼的同伙追上,二来是想搭一辆前往午梁的便车,几天下来蓬头垢面。
没想到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李蔼的两个同伙觉察不对来到南洼村救下了李蔼,顺着几人留下的细微痕迹一路摸到了越山。那三人本来还晕头转向的不知道该往哪追,结果正好逮到了留在山脚的贾步。
他们让贾步带他们上山,贾步自然不肯,结果那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一刀就捅向了贾布的肚子。三人狞笑着拽着贾步的头发往山上拖,边拖边问路。贾步不说,他们就故意把他剖开的肚子往山上的枯枝杂草上刮,贾步疼的几乎晕厥。
人贩子们在山上晃悠到了傍晚,楚湘做饭的炊烟飘了出来。三人顺着炊烟找到了楚湘和孩子们藏身的洞穴,动刀那人把半死不活的贾步扔到了楚湘面前。
“贾大夫!”楚湘哀叫着爬到贾布的面前,膝盖枕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庞,可是两只手都捂不住汩汩冒出的鲜血,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之人渐渐失去温度。
重宽一言不发的冲了上去,扑到那人身上死死咬住他的手。人贩子闷哼一声,一脚踹在重宽肚子上,可重宽被踢飞出去仍未松口,硬生生把人贩子虎口上的一片肉撕了下来。
人贩子狂笑一声,又是一刀。
冲石,河辰,木磊抱住了另一个同伙,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喊着阿湘带小雅快走。
李蔼缓缓朝楚湘和小雅走来,楚湘却两眼发直,呆如木鸡,再也无法走半步,说半字。
失而复得,是三生之幸。得而复失,是人间地狱。
四个孩子倒在血泊之中,三个人贩子商量了几句,诡笑着冲楚湘和小雅而来。
当着楚湘的面,他们扒开了小雅的衣服。
楚湘忽然发了疯似的的把小雅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其中一个人贩子给了她一耳光,楚湘右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另一个人贩子从她手里抢小雅,她不肯松手,拿脚乱踹,竟然将他踹倒了。楚湘胡乱抓起一把草往后一甩,转身就要跑,李蔼当即伸脚绊倒了她。
一把刀架在了小雅脖子上,楚湘不敢再动。
她的泪流下来,心里苦苦哀求,有谁能来帮自己杀了这三个人,她愿意今生今世做牛做马,死后魂魄万劫不复。
事到如今,她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祷告还是诅咒,她想实现的,只是彻彻底底的执念。
神佛没有来,鬼妖也没有来,他来了。
从天而降,只用一只手,就像捏断一根青草一般轻松捏断了其中一个人贩子的脖子。
另一个人贩子怒喝着提刀当头劈下,他一抬指,刀像柔软的叶子一样卷进了人贩子的嘴里,又带着脑浆和鲜血从他后脑穿出。
“这样如何?”他微笑着看她。
楚湘呆呆的看着没有说话。
“是不是让他们死的太轻松了你不满意?”
李蔼偷偷想溜,他没回头,手中一颗念珠弹出,飞断了李蔼的脚筋。
李蔼惨叫着跪倒在地上,慌忙大叫求饶:“圣僧,圣僧,我自知犯下了不可饶恕之大错,不求宽宥,只求您能让我死个痛快。”
他把李蔼慢慢地拖回原处,笑着蹙眉道:“你求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圣僧。”
李蔼惊恐绝望的哭嚎:“大人,圣人,求求您。”
“你很吵啊。”他微笑着折断了李蔼的双腿,接着用两根手指一点点把李蔼的胫骨从体内抽出,接着是腓骨、另一侧腿骨、双侧臂骨、肋骨,全部折断抽出。不知进行到哪里,李蔼已经气绝身亡,他也不在意,仍有条不紊的进行了这一切。
一刻后,他在李蔼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从楚湘怀中抱过小雅,把一袋贝币塞到她手中,指了指林中的一个方向道:“带着这些钱去找一个好人家生活吧。”
小雅拽着他袈裟的衣角不肯走,她等着一个承诺。
他蹲下说:“你姐姐和我有约要去其它地方,放心吧,我不会害她。”
他目送着小雅远去,回首从一地尸体的间隔中穿过,“自己埋了吧,我在山下等你。”
***
从那天起,她开始跟着他,如影随形,如鬼魂一般。
他教她血灵诀,用活人的哀嚎。
“你来试试。”他微笑,仿佛杀的不是人,而是家畜。
她踱着步上前,厌恶的恨不得剁掉自己的双手,可从不反驳一一照做。
往事历历在目,一夜夜回荡在梦中,洗刷成了现在的虚水娘娘。双手沾满了罪孽,却是为他人赎罪。
楚湘传给姜无姬血灵诀心法和从他那学来的寒心丝,意欲将她永远留在身边,这样就不必杀她。
只要姜无姬继续装作哑巴,令他满意,她也就不会死。
血灵诀心法能通晓人的心意,转移生灵之力。乱世之中,自保足矣。
好好学,代替我活下去。
***
一年后,天赋极高的姜无姬学会了四层血灵诀。除了和楚湘单独相处时,她再没有在人前说过一句话,他们三人唤她阿默。阿默随着三人东奔西走,每到一个村落,几人遮住面目,楚湘和她在后方催动血灵诀阵法,假和尚带着黄衣道士在前方杀的漫天血雨,死人体内发出血红色的光汇聚在一起,被假和尚吸入念珠上一个与众不同的淡黄色珠子内,发出淡淡血晕。接着便是逃脱追兵,等待下一个屠村的时机。
日复一日,血腥将她浸泡的麻木。
渐渐的,在茶馆喝茶时,在入村杀人时,东山三邪的名号开始经常在耳边出现。他们把楚湘叫做虚水娘娘,把张穆人叫做枯心道,把假和尚叫做蚀骨僧。人们带着恐惧和恨意议论这些名字时,姜无姬明白,这其中没有她,多亏了楚湘。
***
这日,姜无姬与楚湘进赭安城买布。两人挑选布匹时,姜无姬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似平常集市热闹。她刚要回头看个究竟,却被楚湘一把摁住。
被人发现了。楚湘不动声色的用血灵诀的心语小声告知姜无姬,眼神仍在仔细挑选着布匹,“店家,这个花纹的一尺几个贝币?”
楚湘腋下夹一匹布,牵着姜无姬假意在城内闲逛,实则为点滴熟络着地形。
几个时辰下来,她将全城的布置了然于胸,心中暗惊。诸坊皆有藏兵,除了城门,几条隐蔽的逃路皆被守阵封锁,大路却坦坦荡荡毫无布置,明摆着的请君入瓮。这是一次有计划的阖城抓捕,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动手,难道是为了抓活口?
一定有熟悉他们的人泄露了风声,是谁?
楚湘下意识的看了姜无姬一眼。
日头渐西,楚湘突然牵起姜无姬往进城相反方向走去,在一堵土墙后矮下身来左拐右拐,旋即夺步闪进了一个小胡同里。
“跑。”楚湘把买来的布往身后一展,遮住了跟踪之人的视线。
离这里最近的是南门和东门,楚湘却带着姜无姬直奔北门。她知道,赭安城四门肯定皆有兵把守,自己只能引诱城内的伏兵赶向南门和东门,两人才有一线机会逃出生天。
可她没想到的是,六合兵竟在屋顶也设了眼线。他们口口传报两人逃跑的位置,伏兵很快折向北门。
冷箭,毒镖,毫不吝惜的如雨落下。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围剿,一如他们对村民所做的那样,因为差距太过悬殊,所以比起情理,人们更狂热的追求结果。
终于到北门。不出意料,面前已经被士兵围的水泄不通。
楚湘不敢停下,寒心丝从袖中飞出,解决掉左翼一人。可追兵的暗器实在太多,她的走位慎之又慎,还是滞在了北门口,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了绝望。
霎时,一个小小身影如电从她身前掠过。
姜无姬左袖飞出寒心丝扎进城墙,荡起自己的身体直直飞到一排守兵身后,右袖血烟滑出,手起刀落,一个人头。她手腕一甩将血烟刺入第二个人喉咙,右手将刚杀之人尸首反挂在背后,防住了射向后心的箭镖,接着压底下盘伏身前行,拔出血烟挡住了第三个人的刀击,后脚蹬倒身后追来的第四个人,借着力顺势把双腿倒挂在第三个人的脖颈上,咔嚓一下拧断了他的脖子。
短短功夫,北门的守卫已经被她杀得七零八落。
“走。”姜无姬牵着楚湘的手,带她逃出了城外。
两人跑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一人高的岩石后藏下。
“接下来我们往哪儿走?”姜无姬喘了口气问道。
“接下来.......你自己逃吧。”楚湘的声音十分虚弱。
姜无姬心一慌,一个身影在脑海闪念。她伸手拨开楚湘幂篱,看到了楚湘发紫的薄唇。她大惊,赶紧转过楚湘身体查看,发现她背后竟已中箭。姜无姬急忙扯开楚湘衣服,伤口已经乌黑泛青。糟了,那箭为了见血封喉喂有剧毒,两人跑出这许多,箭毒早已蔓延全身,她只好先在箭伤处切开十字口引出周遭毒血。
姜无姬怨她,“你怎么不早说!”
“我怕你......怕你万一不肯扔下我自己逃跑,我们两个都要死在那里。哈哈,我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咳,咳!现在好了,你终于逃出来了。”楚湘咳出的黑血冒出阵阵青烟,那是被散走的灵力。
“我去找大夫。”姜无姬想起身。
“没用的,他们用冢山的草乌头散我灵力入血,让毒能顺利的贮在我经脉里。我......”,楚湘忽的笑了,“会死,但六合追兵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怀里有一颗百年泗水珠,研磨成粉混着无根水喂下可救临危之人,你拿去快逃。”
“那还逃什么,我喂给你吃。”姜无姬用衣服垫着泗水珠,拿起一块石头就要砸。
“不,六合兵追的这么紧,难道你想我二人都做了他们的刀下鬼不成?”楚湘紧紧攥住她沾满血污的手,“阿默,我的命运从十年前就已被注定,或许我早就盼望着自己血债血偿的那天,来结束自己荒唐的一生。可你不同,你是阿默,也是姜无姬,脱离了我们,于你而言是好,是重生。想不到上苍还能怜悯死有余辜的我再救人一回。唉,你和她真像......”楚湘爱怜的抚摸着姜无姬的脸庞,擦去她的泪痕。忽然手僵在半空,霍地落下。
姜无姬愣愣的看着,突然仰天大笑。
可笑。真是可笑。
你是不是没来得及说什么不要再回去,说什么重新来过好好生活。
你跟他一样,明明已经像荆棘一样包围住我的生活,又自顾自的猛然离开。
我不会痛么?我不会恨么?
为什么你们要将愿景都托付给我,明明我才是被救赎的那个。
可不可以,不要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要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原来很爱你,可我知道的有些晚了。”楚湘已去,姜无姬只剩下自言自语的资格。那些暗暗的温暖和关怀拖曳着一颗皮开肉绽的心远去,从此再也与我无关。那些活者留下的鲜血淋漓,又要用多久的时间去愈合呢?
姜无姬轻轻阖上了楚湘的双眼,把泗水珠安放在自己怀内靠近心脏的位置,又取下了她的幂篱戴在了自己头上。为了不被六合兵追上,她只好将楚湘草草掩埋,连碑位都来不及立。姜无姬一步步朝西边走去,漫长的乡道和寒夜同样没有尽头,只剩下女孩儿穿上了回忆和风沙,凭一己之躯恪守着冰冷的坚强。
楚湘,此一别,不知道再找不找得到你。
还好我把你带在身上,从此我是虚水娘娘。
***
说来奇怪,自楚湘离世的那天起,姜无姬每晚都会梦到楚湘的记忆。南洼村的孩子们,贾布,人贩子,还有那个假和尚,原来他叫轩辕晖。轩辕?他是六合的皇室么?为什么流浪?为什么又要杀六合的百姓?梦中的片段是血灵诀带来的羁绊,她与楚湘一起练功已久,生者便能承接死者的记忆。但姜无姬只道是自己思念太深才会如此,白日赶路晚上做梦,恍惚之中仿佛同时过着两个人生。
一日,她路过一个村庄,看到一个村民捂着腿表情痛苦的倒在地上,鬼使神差之间,她竟然停下了脚步。
“姑娘救命。”
姜无姬半蹲把他的手挪开,看了看腿上血淋淋的咬痕,是被狼咬的。她随手捡起一根芦苇杆,扎死田边一只青蛙,捏起法诀将青蛙残存的生灵之力吸取出来转移到村民腿上,只见血肉生长,伤腿立刻痊愈了。
“神仙娘娘,是神仙娘娘啊。”那人激动地跪拜。
姜无姬一言不发,起身就走,留下那村民身后久久的跪拜。
世道不太平,哪里都碰得到苦难。姜无姬一路上遇见则帮,随缘赚些银两。不是没有人认出来这幂篱,只是大家都咽进了肚里。任谁都心知肚明,管她虚水娘娘以前什么名声,萍水相逢,人家肯救你一命已属不易,你再反咬一口,岂不是畜生都不如?
***
半年过去,虚水娘娘的名声在六合境西传了开来,百姓虔诚的在羽南山建了个三春庙,以报姜无姬妙手回春之恩。姜无姬也确实累了,便暂且在此安顿了下来。
时常会有人来许愿,姜无姬无不应允。她花重金打探消息,得知了忘川灯在廖家。
又是半年紧锣密鼓的筹备,直到遇见程锦。
不知为何,看到那个女孩儿的第一眼,她就一见如故。
于是她不惜使用楚湘的遗物救了她,又蛮横的留她在山中与自己朝夕相伴。
又后来的一天,她终于明白了初见的感觉从何而来。
那一日是八月十五,祭月之夜。程间生刚来山看望过程锦,程锦欢欢喜喜的捧着爹爹带来的月饼回山和师父一起分享。
夜风轻抚,玉露生凉,清月流映满庙银辉。两个并排的蒲团上,程锦靠在姜无姬身上,开心的舔着丹桂馅。
姜无姬耐心的擦去她吃到嘴边的馅料问:“程锦,怎么一直是你爹爹一人来看你。你没有娘亲么?”
程锦难过的摇摇头,“娘亲生下我就走了,是爹爹把我一手带大的。爹爹说娘亲是从南境的疫区逃难过来的,吸了太多的瘴气身体一直不好,娘亲好可怜。”
“哦?你娘亲叫什么名字?”姜无姬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何锦,我用的就是我娘亲的字。”
“啊。”程锦没有说出姜无姬脑海中的那个名字,让她不禁有些失落。也对,当时流离失所的难民那么多,这么会如此偶然。
程锦又拿起一块月饼想了想说:“呣,可是爹爹独自一人拜娘亲的灵位时,总爱叫她小雅。可能是母亲的小名吧,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