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以来,便很少接触阳光。
当我趴在窗沿看到其他小朋友奔跑嬉闹时,我知道,那是不属于我的幸运。
我的贴身丫鬟秀秀,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小姐快回屋去吧,你身子弱,当心又染上咳疾。”
我听话的进屋,仍避不开这个又。
十岁生日前一个月,我怀揣着一个小小心愿,按时吃药,从不贪玩,努力让自己一个月没有生病,爹爹终于答应在生日那天带我去白水河游玩。
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荷瓣层叠拥簇的花心,小小的骨朵在河水的怀抱中摇曳。我兴高采烈的在船上跑来跳去,却不经意间一脚跌进了河里。
我大病不起,爹爹后悔莫及。
这一生大概就是黯淡如此了吧,我感受着渐行渐远的意识这样想。
但是一股清凉在我体内蔓延开来,我渐渐清醒,睁开眼盯紧了那个黑色的面纱,从我的视角,甚而能用余光勾勒出她面纱里好看的轮廓。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程锦。”
“程锦,如果我能治好你的病,你愿意陪我在这山中呆上几年么?”
我移过目光看落在她肩上的阳光,点了点头。
“很乖。”她白如皎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我注意到她嘴角温柔熨贴的勾起一个弧度,于是我也笑了。
这就是我与师父的第一次相见。
***
“还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哈。”耳边响起一个好奇的声音。
半梦半醒中,一个滑不溜丢的东西正在肆无忌惮的舔砥着自己的脸。程锦迷糊着睁开眼,开始和眼前的小九尾大眼瞪小眼。
“程小姐你没事吧?”
“唔啊。”程锦吓得赶快坐起来,现状有些难以让她理解,毕竟灵兽和普通人交流并不是很日常的现象。
小四歪头询问:“程小姐?”
“啊,我没事。”程锦捂着晕晕的脑袋回答,她觉得自己就算再疑惑,也不应该让一个小兽担心的皱成八字眉。
“没事就好。程老爷很担心呢,毕竟这两天发生了不少事。”于是小四掰着爪指头把自己知道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儿的灌进程锦并不清醒的大脑里。
“你说师父假扮成我的样子和阿典成亲?还差点伤了人?你别胡说。我师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她待人一向很温柔的。”
“你不信?不信的话现在随我下山去看。”小四烦躁的摇着尾巴,尖尖的小虎牙咬住了程锦的衣角把她往外拽。
“不行,师父外出时留下话让我在山里看守,没有她的允许我不能轻易下山的。”程锦努力拽回衣角。
“你这时候这么听她的话干嘛呀,我都说了你师父是个骗子。”小四拽不动,气得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
“我师父不是骗子,不许你污蔑她。”程锦腮帮子鼓鼓的,看样子也气的不轻。
两人冷战了一会儿,程锦又想了个办法道:“要不这样。你把我师父接上山,她当面允许我下山了,我再回去跟你见我爹。如何?”
“我都说啦!我来山上找你!就是怕你师父害你!才要偷偷带你下山的!再说我这短腿儿上山下山你知道有多累吗?你还要我跑个来回,青丘九尾可不是用来跑腿儿的。”
“不去拉倒。哼。”
“不走拉倒。哼。”
两个小家伙都对彼此的倔强望洋兴叹,只好叉着手背过头去生闷气。
***
羽南山腰,轩辕彻听姜无姬讲完仓措的下落,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一方是兄弟性命,一方是家国劫难,可以万死不辞,如何二中选一?
良久的沉默里,轩辕诺偷瞄了哥哥几眼,酝酿许久终于开口:“哥哥你不妨先去救人,毕竟姜无尘提出的时限已经快到了,而太岳那边的三元会还有些时日,况且有你正面对峙姜无尘,料想姜风昼也不会独身出兵来犯。父亲交代你的事,要的不过是咱家的一个面子,你说我说其实只要能代表家里,并无太大差别。不妨让小妹先在这附近候着,你若真的赶不回来便飞鸽传书给我,由我上山相求也未尝不可。”
别看轩辕诺平时嬉皮笑脸,但毕竟也是公主,关键时候谈吐句句谨慎,既未暴露六合皇室的身份,又将眼光放得明白。她又转向李山阿,“这位小道长是太岳的道士不错吧?”
“啊,是。”李山阿正在一边出神,没想到话题忽而转到了自己身上,匆忙点点头。
“请问从这里到贵山要几日行程呢?”
“你们若是去天柱峰找道尊的话,行沱江水路,赶得紧些,两日便到。”
轩辕诺笑看向轩辕彻。
轩辕彻眉间这才舒展了几分,道:“既如此,只好麻烦小妹在此等候几日。我早去早回,待把仓措哥救回来便回来找你。”
“好。”
***
轩辕彻刚要安排行程,山上倏尔火光冲天。
“师父~”程锦伴着高昂响起的哭腔一溜烟跑来了山腰,脚后跟着一脸得意洋洋的小四。
“青丘九尾,怎么会在这里?”兄妹俩十分诧异。
程锦也十分诧异,正如那个小九尾所说,她正站在另一个自己面前不知所措。
程锦上去抱了抱,的确是师父的触感,香味也很像。
“师父,你好厉害哇!”程锦坦率的说出第一印象,把小四先前的劝诫全然抛之脑后。
姜无姬闻到了程锦身上的焦糊味,掐了一下她黝黑的小脸蛋,看着自己一手的灰问道:“这是?”
程锦委屈的冲小四一指,哭道:“咱们的庙让这个小妖怪给烧了,哇~”原来小四见怎么也劝说不动程锦终于恼了火,干脆断了程锦的后路,一皱鼻子把三春庙给点了。
“谁让你不下山,还对本仙出言不逊。”小四跳到李山阿肩膀,摆出一副我还治不了你的神气表情。
“我让你去找人,你烧人家庙干嘛?再说山上这么多树,你的三昧真火一会儿烧着了整座山,有多少百姓要遭殃啊。还不赶紧去灭火。”李山阿无奈低语。
“没事,我烧的恰当好处。”李山阿抬头看去,果然如小四所言,方才山顶的冲天火光现已渐渐的偃旗息鼓了。
轩辕兄妹并不知晓事件始末,眼看着又有旁人和灵兽牵涉进来,事态逐渐难以控制,干脆不再多虑,打算先专心做好眼前事。
姜无姬耐心劝慰道:“锦儿,你先跟那边的小道士回家去,师父有要事处理。”
“师父还没回山就又要走吗?”
“嗯。”姜无姬点头。
“为什么又不带上锦儿,难道是很危险吗?”
“是。”姜无姬重重的点头。
程锦把拳头握在胸前踌躇满志的说道:“那这次我也要去,我要保护师父。”
“不行!”姜无姬语气严厉了几分。
“不要!”程锦把姜无姬搂得更紧了。
两人僵持不下,李山阿开口道:“依姜公主所言,如今已到蛊器将成之际,姜无尘算无遗策,定已在钩吾山布下重兵。即使本事如吕川兄与姜公主,仅凭你二人恐也只是杯水车薪,难以回天。程锦姑娘与忘川灯关系不浅,此事不能说与她无关。况她跟你学法三年,自保之力应还是有的。如姜公主许她同去,我亦可以借程锦姑娘之由为营救仓措施主略尽一份薄力,在途中帮衬照拂程锦姑娘。这样既不算有违初衷,也可救人于水火。不知姜公主可愿意呢?”
姜无姬思索半天,终于颔首。
小四一脸惊恐的来回看着李山阿和姜无姬。我就上山这么一会儿,怎么所有人都都开始亲近这个坏蛋了?
程锦听李山阿一直谈到自己,好奇的回头看他,最后眨巴眨巴眼睛问道:“道士哥哥你是谁啊?”
***
五日后,钩吾山。
残阳血红,万籁俱寂,铺垫出甲胄的摩擦声,山上的一切有序而紧张。姜无尘双手平端一盘丰盛饭菜和一小坛酒,纡尊降贵的走进一个铜制牢笼里,正坐到仓措对面,把饭菜缓缓推至他的面前。
“尝尝我亲手烹的兔肉,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
“对了,你爱喝酒是吧?听二妹讲起过你一人饮下整坛过山雕的豪举,我特意嘱快马回九黎取来一坛。哈哈,许多年没人陪我饮这酒了,不如你我二人对饮几杯如何?”
姜无尘斟下两杯酒,自己举起一杯,一杯递给仓措。仓措迟疑片刻,接了过来。
“来。”姜无尘举杯对空敬酒,一饮而尽,仓措却把酒慢慢洒在饭菜之上,随手甩掉了酒杯。
“她在哪儿?”
姜无尘笑笑扶起酒杯,又给他斟满,“五年了,你倒问不烦。我都说了,只要你炼成蛊器,她自然会出现在你眼前。不过就剩这几个时辰了,你自己用眼睛好好盯牢便是。”
姜无尘抬头看去,银灰色的天幕同现日月,远方一声如婴儿哭泣般的嘶吼突然震得整座山都微微颤抖。他从怀里掏出一小袋淡黄色的药粉,抖在仓措那杯酒中晃了晃,“饮下这杯酒,别在我做好阵法之前就疼死过去。”
“要是会死我早就死了。”仓措嗤笑一声嘲讽道。
“你死在朝或夕于我而言并无大异。你好像没明白,我没有问你,只是在谈我的顾虑而已。”姜无尘强横的把酒杯贴在仓措的唇珠上,深邃的红眸空洞无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仓措笑端起酒一饮而尽。
“很可笑么?”
“姜无尘,你费劲心力欲把凶兽的力量占为己用,妄与神族平起平坐,却疏忽了人族之所以能在三界制衡的真正力量。”
姜无尘凑到仓措面前寸许眯着眼笑,“你不会想说,是因为人心吧?”
“呵。”
“靠你们那脆弱的人心,”姜无尘做出一个捏碎的手势,“能从我这儿逃出半分否?你应该知道,凡人短暂的寿命在千古一辙的神魔面前,即如同蝼蚁在我们眼前一般,他们高高在上的俯瞰着我们苟延残喘,明争暗斗,用所谓的人心贪食他们根本不屑一顾的利益。你知道为什么神族根本不问世事么?因为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凡人就会为了最后一点阳寿像豕犬一样祈求他们的一点怜悯,所有的野心全部灰飞烟灭,再伟大的君王也只好交付给子孙重蹈覆辙。人族真正的力量,是掠夺,而我在做的,正是掠夺,掠夺神明的力量。我要啖其肉饮其血,让一切归我所有,只有当我成为俯瞰的那个凡人,才能让三界俯首帖耳。”
仓措笑笑没有理他,他闭上眼感受风,轻声说:“她来了。”
随着仓措这句话,一名身负重伤的牙部出现在姜无尘身后道:“主人,二公主回来了。守在钩吾山附近的牙部,已经全灭。”
姜无尘冷睨了仓措一眼,走出牢笼问道:“她带着多少兵马?”
“这......”前来传讯的牙部有些为难地说道,“谈不上兵马,其实只有四人。”
“四人?我布在钩吾山下的守阵呢?被何人破了?”
“回主人,不是人,而是有一只九尾狐用三昧真火,把守阵给烧了。”
姜无尘眼内一丝狡黠的光闪过,“有意思。传我命令下去,放他们四人上山,今晚三更依旧计降服饕餮。”
山下三人一狐与增援的守兵交战正酣,山上忽闻一声哨响,守兵当即撤退缩回山中,毫无恋战之意,搞得前来攻山的几人面面相觑。
“这是明摆着放我们上山呐。姜公主,怎么办?”李山阿听出山上哨声是姜无尘有意为之。
“我们来到钩吾无论如何都是敌暗我明,事已至此我们也只剩上山一条路可走。”姜无姬已经撤了易容术,面上又蒙起黑纱。
“好。”李山阿与轩辕彻答应。
“师父,你们打完了吗?”程锦从一个树洞探头探脑的问道。虽说她是来帮忙的,但毕竟她只从姜无姬那里学到了点皮毛,没有实战经验又不敢杀人,只好战战兢兢的拽着姜无姬后裙被拖着向前,连头也不敢抬。姜无姬嫌她太碍事,战到半程拎着程锦脖领把她扔到了一个树洞里。程锦在洞里老实的待着,直到外面没了声响这才敢出来。
“打完了,出来吧。”
“哇,师父你好厉害,一个人简直顶得上他们一百个人。就算有我在身边,也能以一敌十,真是太了不起了,了不起的简直就像天上紫紫的月亮。欸,紫紫的月亮?”程锦的声音忽然疑惑,其余三人朝天上看去,立刻注意到了穹顶的异象。
原本铅灰色的天幕不知何时被一股紫烟笼罩,穿过浓密处看去,这层层叠叠紫烟的源头,乃是山顶上的一个紫色旋涡。那旋涡中喷涌而出的紫烟浸染了钩吾山方圆几里的陆空,想要逃走的鸟儿刚飞到半空翅膀就再也扇不动,无力的被紫烟像锁链一样裹住,还没落地就化为了尸骨。山上的树只要触到紫烟便瞬间枯萎腐烂,土地也被夺去生力变成了一堆焦土,地表上浮满昆虫野兽的残骸。不多时,那紫烟吸够了生灵之力,又渐渐缩拢,重新汇聚到紫色旋涡之中,继而消失不见。
姜无姬伸手逮住了一缕紫烟,闭上眼感受着这股生灵避之不及的劫难中蕴藏的灵力。慢慢的,自己冥冥之中的直觉与记忆之中的那股灵力开始交织成线,牵引着她走到一个少年的面前。
姜无姬睁眼道:“不会错的,一定是他。我哥哥已经开始做蛊阵了,我们一定要赶快上山救他,现在还来得及。”语罢健步如飞的朝山上奔去。
“师父等等我!”程锦紧随其后。
李山阿紧紧握住了鞘内的青霜,警惕的试探着身边的轩辕彻,“吕川兄,如果姜公主口中所言的来得及是来得及把忘川灯交给姜无尘,你会怎么办?”
“我会救下仓措,告诉姜无尘你痴心妄想。”
“说的也是。”李山阿松了口气,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的跑向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