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皎洁的月光下,李山阿揣着小四走在石卵小径上,盏茶工夫路尽,已是到了观尾。
几棵常绿的松柏在此隔出了一个小院落,院落七步见方,前院用石块铺就,多已碎裂长了杂草,院后是一旧屋。李山阿走入院中,甫一打开房门,小四便从他怀里挣脱,蹦蹦哒哒自己跳了进去。李山阿走了一天山路,又在凌云殿求情了许久,此刻方放松下来,顿感浑身酸痛,倦意渐涌,只想在自己床上躺下好好睡上一觉。然而他刚回身关上房门,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李山阿回头望去,身后一白衣少女正捂着嘴偷笑。她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左右年纪,月白纱衣裹身,显出玉柳蛮腰,身姿曼妙。青丝梳一垂鬟分肖髻,燕尾乌黑垂在左肩遮住了左耳,鬓间露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尖尖右耳,挂着一天蓝色的耳坠。柳叶眉下是一双宝石蓝的桃花眸,几乎占去了脸上一半的地方,皎如星月,清莹若玉,令人过目难忘,便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
李山阿在桃源峰听老头儿讲过九尾的溯源,此时心里虽明了这就是那只小九尾,但毕竟以前从未见过可幻化人形的灵兽,自然是目瞪舌挢(jiaǒ)。他不敢把视线落在少女肤若桃花的脸庞,只好一直看着她雪白颈子上系着的一水滴样挂饰。挂饰用天蓝色的水玉雕刻成了一个花笼,里面藏着一颗火红的珠子,珠子里深绯和浅绯两种红色不断流转融合,仿佛还在炽烈的燃烧。他强装镇定的夸赞:“你......脖子上的那颗珠子挺好看的。”
“你怎么跑出来了?”小四若无其事的把那颗珠子塞进领子里,话锋一转笑道:“话说你师父可比小笔峰那老太婆通情达理多了,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
“嗯。”李山阿怔怔的点头。
白衣少女眉眼弯弯,见李山阿木楞的有趣,又惟妙惟肖的学起他的声音道:“回山里你我便要同吃同住,山里伙食粗糙,也不知你们灵兽吃得惯否?”
李山阿心想,是了,这确实是我在谷中对小四说的话,那谷中只有我俩在,她既知道,自然是小四了。于是开口道:“早知是如此,刚才你在殿中幻化成人形跟我师父说清楚原委倒好了。他老人家为人和善,想来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孩子。”
小四指着李山阿道:“你这句话说的却是大大的不对。我一来不知道你师父会不会难为小孩子,二来就算他不会难为小孩子,见我幻化人形,便不管我是不是个小孩子家,只道我是个小妖了,又如何再能容我呆在你们这清修的观里。你既然答应带我回来好好养我,自然也是要帮我保密的,所以我能幻化人形这事可不许告诉你师父,听到了没?”
李山阿想了片刻,红了脸说道:“小四姑娘,我觉得这样不妥。”
他年纪虽小,还不太懂男女之别,但见小四变成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想起自已在谷中与她举止亲密,已是乱了心神,这会儿连称谓都变了,全然把她当做人族姑娘看待。
小四见他红了脸,心中窃笑,表面仍假装嗔道:“有什么不妥?难道见我是妖你便要毁约,把我丢回那深山老林不成?你小小年纪就要学那些大人做个负心的汉子吗?呜呜,我好惨的命呦~”说到后面竟然发出了呜呜的哭腔。
李山阿哪里识得出她是假哭,只道是自己惹她伤心了,忙摆手回道:“不不,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说话算话的。只是......”李山阿本来已经羞的说不出话,但心想自己把人家姑娘弄哭了,再含糊下去可不应该,只能一咬牙,握着拳头说清楚,“你这副模样住进来,岂不变成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总不大好!”
小四手捂着眼睛心里乐开了花,暗道这男娃真是憨的可以,嘴里仍在逗他,假哭着问道:“哪里不大好嘛?”
李山阿认真措辞:“我怕万一被人看到,到处去说闲话,毁了姑娘清誉。”
小四惊恐的看他,“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李山阿连连摇头,“那是万万不敢的。”
小四破涕为笑,笑嘻嘻的说:“那就不得了。咱俩身正不怕影子斜,几句闲话我还是挨得的。”
李山阿不知怎么解释,转念一想,又道:“可你许久不回去,你的爹娘也会担心的。”
小四满不在乎的玩起左肩的头发,应道:“我本就是和爹娘置气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这你倒不必替我担心。”
似乎是被问的烦了,小四嗔道:“你这个男人怎么婆婆妈妈这么多话。我肚儿饿了,你去给我寻些吃的来。”
李山阿“哦”的应了一声,没走出去两步,又扭头回来:“我还有一事相问。”
小四问:“什么?”
李山阿说:“咱俩在谷中时,冒昧给姑娘起了名字,唐突了姑娘,实不应该。姑娘若是能告诉我本名叫什么,以后也好相称。”
小四一愣,垂下了头,“我是你捡回来的,你起了名,我以后便只知道自己叫小四,你若不愿叫,就当我是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也就是了。”
李山阿哪想得到是这般回应,忙迎合道:“愿叫的,愿叫的。我这就给小四姑娘寻吃的去了。”李山阿自小与念儿交好,习惯了师妹的天真温柔,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刚认识的姑娘耍的东转西转找不到北。
***
他到厨房里四处找了找,纱罩里只剩下些早餐吃剩下的冷粥面饼。心想,虽然不是些精粮玉食,有总是比没有好的,只好先带这些回去,但愿小四姑娘不要介意。
没想到李山阿捧了这些吃食回去,小四一见就扁了嘴。李山阿见她不开心,说道:“小四姑娘,早上剩下的只有这些了。你先将就将就,有什么想吃的我以后再做给你,你说好吗?”
小四却不依,撒娇道:“你见谁家的小狐狸只吃果子面饼嘛,几日不吃肉,我觉得自己都瘦了许多。”她抬手掐了掐自己白嫩的小脸蛋,心情沮丧。
小四吃肉心切,转了转机灵的眼珠,一会儿便有了主意。她勾了勾手指,示意李山阿过来。李山阿走近俯下身去,小四个子矮还是够他不到,索性双臂一环,搂住了他的脖颈,悄声问道:“你看厨房里还有没料理的生肉吗?”
两人相隔不过寸许,小四气若幽兰的暖香鼻息吹进李山阿的耳朵,直扰的他心神激荡,一转过头,又对上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李山阿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支支吾吾的吐不出言语。
小四见他不回答,只是红着脸儿盯住自己,“噗”的笑出声来,“喂,我问你话呢。”
李山阿自知无礼,红透了耳朵根儿,讷讷的说:“有的,你要拿来直接吃吗?”
小四皱着眉头道:“你说话这等不中听,我既变成这副模样,举止自然也需得体,又怎能学那兽类茹毛饮血的做法?总之你取来便是,我自有办法。哦,别忘了再取些盐巴。”
李山阿只好又摸进厨房,忐忑不安的拿走了菜板旁的盘子里装着的半只生鸡。回屋后,小四见他把鸡放在桌子上,啧啧赞叹。她努力咽下口水问道:“你这里平常没人来吧。”
李山阿点点头道:“这里原是师父斋戒的地方,平常安静得很。”
小四抿唇一笑,“那就很好,我们出去吧。”说完也不管李山阿答不答应,扯起他的袖子就走到了房后。
李山阿去厨房的功夫,小四已在这里用枯枝架起了一小堆柴火,这会儿她把鸡肉大咧咧的撕成几块穿在刚折下不久的嫩枝上,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鼻头一皱,竟从口中喷出了一细股极热的炙焰。李山阿看到心想,这便是三昧真火了。用来烹鸡,也不知滋味与寻常烤鸡一不一样。
李山阿见小四坐在那哼着小曲烤的正欢,自己傻站着尴尬得紧,便坐到了她身边,无事可干,唯有惊叹:“此火无风自动,色纯无烟,耀而不灼,果然与凡火不同。”
“当然,此乃心火。”小四不太在乎的答道。
“心火?”
“以心合法,离于邪乱,故曰三昧。这本是凤帝传给我族守山的法子,用法倒意外的开阔。”
鸡皮已经烧得金黄,皮下渗出的些许油脂散发出让人有食欲的光泽。小四在表面撒上一层盐巴,眼神没离开火堆,问李山阿:“你左肩那个咒印是生来就有的吗?”
李山阿一愣,想了一下明白她指的是自己胎记,但她为何说是咒印?不过生来就有这件事倒是不假,于是点头道:“生来便有。咦?你又未曾见过,怎知我胎记之事?”
小四眼中并无波澜:“若是单论修炼的慧性,我们九尾族远不及你们人族,纵使我们以天地灵力为基,吸收日月精华提炼内丹,一年的修为也只抵你们人类个把月罢了。好在九尾狐天生即可感受到灵力的流动,功力高低、有无杀意、甚而喜怒哀愁。多亏了这‘探灵’的法子,几百年来我族才能在这乱世中得以周全。你体内的灵力,一半有若常人而另一半却极盛且诡异,这乃是咒法之相。至于你左肩咒印,如我所猜不错,应是西山神凤崖的钧天阵。”
李山阿喃喃:“天有九重,亦分九野,九重之极九野之中,是谓钧天。”
小四点点头:“不错,钧天阵乃三界之锁,可困混沌万物。我九尾一族遵凤帝之命世代在青丘守护大风之魂,这些年亏得三代六合国君与凤帝交好,青丘数十年不曾有外人来犯。但这几十年间,我族仍出过一次山。那便是望熙帝来西山求咒之时,纯狐氏族长前往神凤崖举神幡助钧天阵。那次望熙帝曾只身抱着一东夷女婴来到西山,与凤帝商议许久。凤帝集合了西山所有灵兽大开仙阵,在她身上留下此咒。后来听人再讲起,东夷族人似乎把那人族少女称作神裔,却终不知其下落。其实我也不知这咒印为何会流落至你身上,不过应和那女子有关,你的身世有什么线索么?”
李山阿摇摇头,“我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养大,儿时记忆是这峰中的每一花每一草,以及伴我一起长大的师父与同门,偶尔会梦到一些依稀的场景,也如臆想般朦胧,说不清那到底是真是假。”
听他念起往昔,小四的眼神忽而变得恍惚,沉默了半晌轻声问道:“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被这咒印吸去全身灵力?”
李山阿点了点头。
小四道:“我看那咒印隐有松动的迹象,想必是你体内灵力冲击所致。钧天顶乃天之穷尽处,一切归于虚无。举神凤崖之力才结成的钧天阵,解封时必定也需要和封印之时相匹的强大灵力。每次你运气到封印之处其实都是一次冲击封印的过程,然你那时年幼力微,毫无章法,恐怕只会事倍功半,白白饱受其苦。故你在谷中运气才只行半个周天,想要故意避开它对不对?”
李山阿听了这些话有些怅然,“小四姑娘说得半点不错,不过这些年饱受其苦的却不是我,反而是我至亲之人。”
小四想起回路时那座墓碑问道:“你是说那位元拓师兄?”
李山阿说:“若真如小四姑娘所说,如若现在我有能力把这封印冲开,是不是就能......”
小四把一个烤好的鸡翅膀塞进他嘴里,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自己接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动这样的心思,虽然你解开封印以后确实可能不再失控,但你体内这东西既然值得动用这么大的阵法封印,想来必是极重要或极恶之物。你且细虑,重要之物必然少不了人争夺,极恶之物则可能伤你性命。你若解开,多半是引火上身。”
李山阿听了这话,表情阴晴不定,将心头所想脱口而出:“小四姑娘既然这样想,为何又把真相说与我听,让我一辈子浑浑噩噩的不明真相不是更好?”
小四明亮的眸子直直的盯住他道:“我说与你听,是为了要交与你定夺。你知道了这真相,性命便可能不再是自己性命,而是千万万人的性命。如今六合动荡,九黎将犯,牵一发而动全身,就连凤帝和夋帝都开始有了些动作。仙家虽与六合有盟约在先,但想来只要不威胁到自身,也不会轻易参与凡界之事。人族自求生灭之际,这咒印便是改写世道之笔触,无论你为善为恶,都不应困于一隅,使其消失殆尽才是。”
李山阿看着眼前的炉火暗暗思量。幼时修炼时,他受身上咒印之苦,每次运气都登时力尽,仿佛溺入湖底。后来又因为它伤害了自己最为敬爱的师兄,至今追悔莫及。在后山的三年里,他曾在无数夜里黯然落泪,不知道自已该何去何从。虽然后来自己寻到了修炼法门所在,但先天的不足仍会不时挫掉他男儿的锐气,伤了他年轻又骄傲的心。这样想来,小四的这番话竟如黑夜明灯,为他指引了前路。这个少年的心,第一次因为对未来的憧憬而紧张的跳动。
“你说得对,这世上的事,自古两难全。”李山阿抬起头,无比认真的看向小四,缓缓说道,“与其沉湎伤怀,不如就让这一抹青,成为天地间最触目惊心的颜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