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日,雷声隆隆。
荒芜的东夷边境,六合军呈围剿之势将残落的东夷族人死死围住,数千严阵以待的银甲精兵面上挂霜,如雕塑般屹立,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要将这荒蛮之地血洗。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口,远方忽然传来一阵紧促的马蹄声划裂了这份残忍的寂静。不待众人反应,一匹黑驹已如鬼魅般闯入阵中,瑟瑟发抖的东夷族人一见到马上之人,眼内都重新燃起了希望,皆低呼巫女大人。
“喀木,停。”
羽冠少女离镫下马,一身水红锦裙随风而舞,难以置信的呆立住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转过身面向六合军,杏目怒瞪,张开双手如羽翼一般遮住身后瑟瑟发抖的部落老幼,质问将军道:“轩辕晖,东夷都已答应归降六合,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将军紧盯着寒风中衣着单薄的少女,一言不发。
“你说呀!”少女眼中含泪,视线如荆棘般尖锐凄厉,愤怒的对将军咆哮。震裂苍穹的雷声之中,少女的呐喊登时被淹没的一干二净。但她却不愿罢休,用几近拉断的声音不断诉斥着将军的暴行。
在军中纷纷的议论声中,将军独身拍马走到军前,沉声回道:“东夷以凤为图腾,六合国脉为其所夺,长此以往,六合皇室不保。既如此,须得早点铲除祸根。”
少女听罢,当即愣住。
“晖,原来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么?”她凄然一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轻语道。
少女将手用力一挥,随着头顶一道青光掠过,空中顿现千根青羽。少女手再一转,千根羽枝亦倒转,羽声锐若弦鸣飞罩而下。只见碧血洒落成雨,当场之人都不禁戒惧,不忍再看。唯有将军目不转睛,视线仍未曾离开少女半点。
少女之血不凝不结,绽出千朵血花浮在空中。她手中捏出一法诀,血花疾行至身后,落在了部落诸族人眉心,烙下一血色桃花印记。
少女转身面对族人高喝:“自由的族民啊,你们一定记住,我们东夷人一辈子都不该被别族所欺压,生时是,死时仍是。”
少女再次面对六合军凌然而立,从袖内掏出一把寸许血色短匕,毫不犹豫的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只闻一声清鸣,少女体内漫出一只金色孔雀魂魄,轻如烟,灿若霞,美撼凡尘,动人心魄。
雀魂腾空而起,打散了少女头顶一方阴霾。它轻拍羽翼在空中盘桓,温柔的坠下点点金尘落在东夷族人额上,仿佛给桃花印记的花瓣中缀上了一心花蕊,尔后又在少女身边围绕哀鸣了几圈,这才冲入云霄不见了踪影。这一方狭小通透的晴朗下,唯一缕暖阳映照着少女伫立在族人面前那落寞而削弱的身躯,仿佛植在天地间的一株翠竹。
随着神迹的降临,包围圈中东夷族人们的神情变了,他们一个个缓慢的站了起来,手中拳头紧握,眼神里夹带着如少女眼中一般的不屈与坚毅。
一个副官来到将军身侧,询问道:“晖将军,东夷巫女用神力给他们族人下了生死咒,攻下去恐怕......我们是否再攻?”
将军望着少女的尸首,表情不见悲喜,沉声命令道:“攻,把妖女的尸首夺回来封在水晶棺中,让她永世不可超生。”
将军转身拉过辔头而去,身后血场鼓擂震天,双方尽节死敌。
***
李山阿猛地睁开眼,在地板上惊坐而起,一摸身上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的梦境伴随着剧烈的心跳一幕幕如画般浮刻在脑海,清晰无比。
他暗道,这梦中少女穿的不是我六合服饰,面容更是一点不识,怎会梦的如此栩栩如生?而那千根青羽可当真触目惊心,不正与我身上胎记类似?或许是因为我几日前被小四告知了钧天阵的秘密,梦中才有所见......
唉,也未可知。
念及此处,他心有余悸的摸了摸左肩咒印,竟觉得它隐隐发烫。他不敢再多想,平息盘坐运气了一个周天,这才站起身来。他望向不远的床上,小四幻化成了人形睡得正香。
自打小四入峰,李山阿遵守约定每日与她同吃同住。最开始的时候,他在自己屋后搭了个小窝给小四休息,不料几日后下了场雨,第二日小四便说自己怕打雷要进屋,李山阿只好妥协一步,把小窝挪进了屋内。
昨日半夜李山阿正睡着,一只爪子突然搭在了他的脸上。李山阿睁眼一看,小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摸上了床。李山阿疑惑不解的看着它,小四可怜兮兮的说自己睡在地上肚子疼。没办法,只得往旁边挪了挪给了这白色毛球一个角落。没料又过了半个时辰,小四不知梦到了什么好吃的,睡着睡着竟幻化成了人形,尖尖的小虎牙顽强的啃住了李山阿的耳朵,口水流到他的耳洞里,黏腻又恐怖。李山阿陡然惊醒,怕被师父发现捂住嘴不敢叫喊,手脚乱挥只想往床下逃。他刚爬到床边,双腿忽而又被小四的尾巴卷了去,身体失去平衡“咚”的一声磕在了床脚。李山阿挣脱不开,只能欲哭无泪的撑过一宿,几近天明才在地上睡了个并不安稳的浅觉。
“喂,小四,起床啦。”李山阿推了推小四的肩膀,见小四睁开眼,才又问道:“师父今日要我代他进城里行喜,你要随我一起去吗?”
小四揉了揉眼睛,问道:“行喜是什么?”
李山阿转着眼睛思忖了一会,晓谕道:“行喜嘛......是太岳附近城里人家的一个旧俗。咱太岳山下的百姓,无论贫富贵贱,家里有红白事时都要请山里的道士烧香燃灯,颂颂经文,以求家祖保佑。道家管的红事叫行喜,管的白事就叫行老啦。”
小四厌烦的翻了个身道:“不去。这有什么好玩的?”
李山阿淡淡的说道:“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是能尝到荷叶桂花糕,冰糖葫芦,红豆糯圆,中午吃些简单的酒糟鸡罢了。”
小四沉默半晌,慢慢的从床上爬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华说道:“我去的话你会带我把这些好吃的都尝一遍吗?”
李山阿笑道:“自然是好的。不过咱们正午之前就要赶到城内,待你洗把脸我们便得快些出发了。”
“嗯。”小四跳下床,从俩人洗漱用的木桶里舀起一瓢水倒进脸盆,接着脸埋进去,咕噜噜,咕噜噜......接着在袖子上把脸蹭干净......
“呼~我洗好了,可以出发了。”小四大声宣布道,很自觉的幻形成了小九尾的模样,兴奋地不住摇着尾巴。
***
半柱香后,李山阿背起小背篓,装着用具和小四出了道观。片刻上了山路,喧嚣渐去,惟闻山风。小四从背篓里探出脑袋,兴奋的说:“呼,好新鲜的空气。上次急急忙忙的跟你跑回来没注意到,你们峰的花花草草其实还挺漂亮的嘛。回来的时候不如......诶,你瞅着我干嘛?”
李山阿收回诧异的目光,说道:“哦,你之前在观里变成小狐狸一直叫来叫去的,我还以为你只有幻化成人形才会说话呢。”
小四听了并不恼,她见太阳晒得熨帖,从背篓里爬了出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脑袋趴在李山阿肩膀上,懒洋洋的说道:“我在观里不说话还不是因为怕你师父发现,真是的。辛苦了这么多天真是闷死我了。”说完闭上了眼睛,幸福的补起了觉。
李山阿心里暗想,就你这样折腾,怕是早就暴露一百回了。却也并不反驳,只快步朝山下走去。
***
正午时分,六合国西边的边陲小城集云镇内。
山下的人对太岳的道士向来很虔诚。王大开顶着大太阳站在程家门口,目光在往来的人群中不断探寻,把路上往来的小贩马夫都盯得仔细。心心念着老爷请来行喜的道爷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我可千万不能看丢了人家,失了程家的体面。
终于眼内出现一个身穿青衣道服的小儿,个子只及他肩头,头后用半旧的红绳绑着个道士髻,正对着手中一张信纸东瞧西望。
王大开早就听老爷交代来的应是个娃娃家,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忙迈开步子上去问道:“敢问这位小道爷是来替程老爷行喜的吗?”
那青衣小儿正是李山阿,他见这个衣着体面的老先生主动搭话,知道他是来迎自己的,便点头道:“是呀老先生,小道即是李山阿,这可是程间生程老先生的府邸了?”
王大开见找对了人,忙伸手去接李山阿的背篓,边引到院内边说道:“正是正是,在下管家王大开,我看小道爷遭这一路风尘实属辛苦,咱先进去见过老爷,之后我给小道爷寻个空房先歇着,等到明日行喜时我再招呼小道爷来堂中可好?”
李山阿恭敬的答道:“王管家安排的再得当不过,一切有劳您了。”
两人在院内的碎石路上走了盏茶功夫,已看得到正房前站着等候的程间生了。王管家看在眼里不禁笑道:“也难怪程老爷坐不住,这几日老爷一直念叨着小道爷,对你挂念得紧呢。”
李山阿惊道:“咦?程老爷还认得我的?”
王管家故作神秘的笑笑:“这个小道爷就亲自去问老爷吧。”
李山阿心道,这个程老爷多半与师父有旧识之缘,待会可要规矩礼貌些才好。这样想着,便三步作两步赶在了王管家前面,深鞠对着程间生拜道:“山阿见过程叔叔。”
程间生眉开眼笑的扶住李山阿,对着王管家笑道:“大开,你看看,我上次见他还是在襁褓之中呢。诶呦,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李山阿不知程间生与张玄一的旧事,自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讪笑着点头。不过他见自己说的妥当,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师父怎么在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表面仍恭敬地寒暄了起来。
谈话间程老爷说起自己的结发之妻何锦患有顽疾,身体虚弱,在生下女儿不久后就离世了。妻子的白事是自己上山请玄一真人一手操办的,与山阿相识之缘自然也是那时。妻子逝后,程间生悲思成疾,使其女承妻名曰锦,后独自一人含辛茹苦的把女儿带大。如今女儿终于出落,却已是嫁娶之龄,心头燕儿终要飞到人家的院下去了。
与程老爷聊过几盏茶的时间,王管家把李山阿送回了客房,晚上几个人共进了宵餐,一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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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时,王管家前来敲门。李山阿把小四留在背篓里,嘱咐她不要乱跑,便随王管家来到堂中。此时来访的宾客已不少,李山阿摆好物件,即开始烧香诵经。他口中念念有词,耳朵却没闲着,从人家嘴里把这俩小儿女的来去经过知晓了十之八九。
原来这出嫁少女程锦和未婚夫廖典本是对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十六岁时男方家提婚,女方亦有嫁娶之意,程老当即应允。这喜结良缘的美事,来宾都不住道喜,反反复复的说些客套话,半个时辰下来,李山阿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茧子。
心里正无聊时,门外鞭炮的噼啪声和小儿的拍手嬉笑声突然混杂而来,显得分外吵闹。李山阿听的明白,心想:“是了,这是男方迎亲来了,接下来要腾出来这大堂,我的差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果然,不一会儿王大开匆忙的进门对李山阿附耳道:“小道爷,男方来了,咱收拾收拾准备送新娘了。”
李山阿点点头应允,利索的收拾了物件回到来时歇息的空屋。打开背篓盖子,里边是空的,小四已经不知道溜到去哪了。李山阿心道,她听不惯我念的啰嗦,应是等不及,跑到哪里偷吃东西去了。也不在意,东西收拾妥当后把背篓仍放在原处,让小四回来的时候仍找得到,接着便随着人流走出去张望起这场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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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花门外,程家的家丁把路中间隔出了四步宽的敞道,道上铺红毯,毯上洒花瓣。两侧的人踩着毯沿儿,挤了个水泄不通。李山阿好不容易在门前寻了个位置,迎亲队伍恰好到了。
一个红衣小仆牵着一只红带系着的鸭子走在最前面,这领头的俗称“望娘盘”,据说雁的配偶自一而终,至死不渝,此举以鹅代雁,是为了盼个夫妻俩坚贞不渝的好兆头。
牵鸭小仆的两侧,又有两个红衣小仆端着红盆,向两边观亲的队伍不断的撒着喜糖。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娃子在人群中东窜西窜,不停地从地上捡起喜糖塞进自己的兜里。李山阿心里暗笑,刚才的喧哗声定是这几个乞讨的小娃娃了,新郎家倒是做的讨喜。
随后的新郎骑着一匹彩饰的高头大马,连着身后的大红花轿一起出现,那马红辔红鞍,上坐的新郎也是红衣红绣球的喜庆打扮,五官挺拔,相貌堂堂,眼内流不尽的喜意。王管家笑迎上去接廖少爷下马,两人寒暄几句过后,廖典进屋去见过程老爷,王管家则带着身边的家仆把彩礼搬进了前院。
见过程老爷后便要接新娘。廖典与程锦相识数年,幼时常来程家后院与程锦一同嬉闹玩耍,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回,却从未感觉如今日般紧张遥远。他一路上回想起往昔点滴,竟觉得移步到程小姐房前这段时间恍如隔世。他晃着神刚要上去敲门,不料却被门前丫鬟伸手拦下。
那丫鬟笑道:“廖少爷请稍等,小姐问,她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廖典苦笑了一声,对着门内大声道:“锦儿,我们俩既成夫妻,物件便无你我之分,这家传之宝若能博你一笑,对我来说即是无价宝,又何须藏掖?忘川灯我带在身上,你要便拿去吧。”
“秀秀,许他进来。”门内少女软糯的声音一飘出来,丫鬟便不再阻拦。
廖典轻轻推开闺房,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兰香,屋内无其他仆人,只新娘一人安静规矩的坐在床前。今日虽是大喜日子,但程锦平时素喜淡雅,所以屋内除了梁上围成一周的几条红锦和床前挂着的红色床帘外,并未做过多额外的布置。但程锦施了红妆,黛眉唇脂十分精致,在廖典心中已美过了千物万物,眼前心里除了这个少女再无其他。
程锦见他这副模样,“咯咯”的笑出了声,捂嘴小声说:“跟个木头一样。”
廖典喜出望外,只会垂头傻笑。
程锦手一伸,“喏,把忘川灯给我。”
廖典忙从怀里掏出一盏半尺见方的古铜小灯,灯座上刻着三朵曼陀罗,灯体则是一尊菩萨,头分两面,一面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另一面却凶神恶煞,好不狰狞。
程锦刚要接过去,突然一个白色毛球从两人之间闪过,廖典下意识的一缩手,才让这家传之宝幸免于难。紧接着,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焦急的喊道:“麻烦二位搭把手,帮我抓住那个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