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山风寒肃,流云如冰。
我和衣蜷在榻上,看着窗外三百年不变的月亮,白天里与苦禅大师对话的场景历历在目。
“大师,小女子听祖母说过,人间有阴河一事。祖母说阴河居无定处,择阴而聚,可以在人间任何一个地点任何一个时间出现。人死时,若有幸附近正好有阴河出现,则魂魄沉入湖底,每沉一分,便小一岁,至湖底时成婴孩,入轮回;新生儿从河的另一边浮出,每升一分,便老一岁,直至走出河面,是以来生。”
苦禅闭目不语,眉、眼、口、鼻,连成一处,俨然又一个“苦”字。
其实早在我转入这个世界时,我就开始怀疑那****是在湖底撞入了某个时空,与三百年前的某一刻重合,兴许,是阴河恰好显身也说不定。
我见大师不语,不甘心地继续道:“可我读《八部》,也听闻过六道众生,即天、修罗、人、饿鬼、畜生、地狱六世轮回。我却不知,到底哪种说法为真。”
“女施主,可是想问前世今生之事?”苦禅冷不防睁开眼,道。
“是。”我老老实实道。
“芸芸众生,痴痴愚愚。爱怒嗔恨,多有因果。”
“可我不知,我是何处结下因缘,以致游园惊梦,不知归途。”若我知道,我竟会误入大清,那么我当时是断不会去那后湖边上的。
“女施主,你心中有太多牵念,连累身心。既来之,则安之才不枉你一颗玲珑剔透心。”
“我不知为何而来,又何知如何而安?”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追问道。
“与有缘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苦禅微合的双眼中,透出零星两点淡薄的神光,凝视着我。
“可我若已知结局是劫,如何还能飞蛾扑火?”我能不能告诉他,我是从三百年后来的,我知道所有人的结局,甚至也知道自己的命运。
“女施主,我看你命主富贵,天家气象。是贵是贱,是劫是缘皆在你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在这个我命由天不由我的时代,我的命数竟可以由自己决定?我心头一喜,急忙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苦禅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佛说:不可说,不可说;说则是错。
莫非,真是这样么?禅房花木深,不闻鸟语啼。
“一切命数,皆由心定。老衲多言了。”禅师双手合十,身影就要在繁树斋影间遁去。
恍然一梦生,忽如一夜散。
“大师!”我忽然从梦中惊醒,看着孤室中一灯如豆,影影幢幢,无数暗影四下沉浮潜行,恍如不可捉摸的劫难变数。
我再也不能入睡,看着窗外兀自黯蓝的天空,更衣坐起,又想了想,遂推门出去了。
夜间的山路分外难走,我只带了一名侍女,两名侍卫便随着一值夜僧人一路挑着灯往东台顶登去。
“女施主,这望海峰是看日出最好的去处了。”年轻僧人一路引着我们登山,一边介绍道。
“恩”我抬头看了看,“快登顶了罢。”
“主子,天气冷,披上这个吧。”云歆将白色猞猁裘给我系上,满眼忧虑。
膝盖早已在寒冷酸痛中趋于麻木,只知道一步步朝目的地迈去。登山之时,摒弃一切杂念,顿时觉得心思单纯,颇有意义。
这临时起意的登山,竟也在日出以前赶到了山顶。
“蒸云浴日,爽气澄秋,东望明霞,如陂似镜,即大海也,故冠此名。”
我令云歆和侍卫在百米开外守着,抱着膝在山顶静坐,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年。
突然,我仿佛为什么所感召,抬起头看去。天穹深处,仿佛隐隐可见跳动的脉搏,召唤着沉睡的大地苍生。
我的心,也随着东方那上不可见的奇异变化而被牵动。
日出了!
蓦地,天际绽开一道橙红色的光辉,刹那间将黑苍苍的壁刃刀削斧砍般染上金色的光芒。
极目东方,只见红日初露,喷薄而出,刹那间风吹树动,层云卷雪,流雾飞岚一并散去。
天地之间,之余红日之光辉,驱散一切黑暗混沌,还大地一片光明。
云蒸霞蔚间,滔滔云海在我脚下滚滚而过,日光在云海间跳动潜跃。
斯雄,伟哉!
“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我全身心投入到这大自然的神奇之中,当不速之客的声音硬生生刺进来时,我还许久未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方辨认了来人,屈膝行礼道:“四王爷吉祥。”
“免了”他走近几步看着我道。
我站起身,头一次抬头细细端详他。
曙光照亮他的半边侧脸,高挺的鼻梁另一边则隐于黑暗,整张脸犹如光与暗的双生子。
“为何这样看我。”他也毫不客气地盯着我,淡淡道。
我一时失神,深吸了口气,垂下眼睛,将自己的神智清醒了几分道:“王爷好兴致,竟也来此观日。”
“好景色,难道只许你一个人欣赏?”他罕见地淡淡一笑,冷冷的面孔有了一瞬的暖意。
我笑笑,未答话。
其实这个时候,我很想问他,既然他一生精通佛理,致力禅学,为何登基后心狠手辣,残害兄弟手足,诛杀有功之臣。
但我终究没问,我可能为方才的美景扰乱了心智,可眼前这个冷面王爷,断不是那种会被旖旎风光柔软心思的人。他是杀伐果断生死予夺的雍亲王,雍正帝。
“喜欢这里吗?”
“恩。”
“那就多看一会儿。”
“是。”
“拿上这个,山顶冷。”一个热乎乎的暖袋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早已冻得冰冷的手里。
……
我们就这样并肩立于万仞山岳之巅,万顷云海之边,看旭日曙光,看霞光万丈。
在他忽然回身对我一笑的时候,我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第一个与我并肩看天地浩大的,竟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