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过后,贝勒爷几乎每日下了朝就会去良妃寝宫陪伴,直到宫门落下才回府。
回来也是神情疲惫,我则吩咐小厨房做些清淡饮食来,好歹让他吃一些才侍候他睡下。
那段时间他朝堂后宫两头跑,总是很快便沉沉入睡。睡得又极不安稳,时常喃喃唤着额娘,有时我被他的低喊惊醒,总能看见他****的睫毛如衰竭的蝴蝶般微微颤抖。
他这般哀伤,也好,总能分去额娘真正薨逝时的痛苦几分。也不至于到时候遭受太大的打击。
老爷子以孝治天下,知道后也分外垂怜,默许了他进出后宫频繁的行为,亦减轻了些他的手头差事。
我亦隔三岔五带了弘旺景莲递牌子进宫,不进宫的时候则呆在佛堂诵经念佛。
贝勒爷在宫里流泪,我的泪留在佛堂的蒲团上。
贝勒爷在梦中流泪,我的泪则留在了清醒的夜里。
就这样一直到了十一月。
十一月十九日的时候,宫里差人叫我过去,我心头一跳,起身时带倒了香炉,香灰洒得满地都是。
当我带着弘旺景莲急匆匆赶到良妃寝宫时,却看见良妃精神奕奕地和贝勒爷一起赏花,山茶花正好的季节里,良妃气质高华的脸孔与茶花相映,竟也丝毫不逊色。
我看着言笑奕奕的母子二人,脑袋里只不停地回旋着四个字:回光返照。
良妃见我来了,笑着把贝勒爷赶了出去,说是要我说话。
我走过去半跪在她身边,乖巧道:“额娘。可觉着好些了?”
“是啊,今天精神特别的好,正好啊,这花儿也开了。”良妃眼睛晶亮,犹有年轻时的摄人风华。
我弯眉一笑,道:“是啊,我看着额娘赏花,只觉得是人比花美。”
“你这丫头太会说话了,教人不喜欢都难啊。”
“额娘。”我声音软软道,将头往她身上靠了靠,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把眼泪退回去。
我以为她会交代我些什么,但她只是说了些日常的寻常话儿。
最后,她亲手将一只羊脂玉的簪子插进我髻里,语重心长道:“毓秀,和八阿哥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儿地辅佐他。额娘,谢谢你了。”
告辞出来的时候,我头脑木木的,不知道她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状况。
感到她在我身后灼灼地看着我,我往外走了几步,想起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她,心中一痛,转身一把扑入她怀中,喊道:“额娘!”
她一愣,随即爱抚地拍了拍我的背,笑道:“怎么和八阿哥一样,今儿突然地撒起娇来了,快起来,也不怕教人笑话。”
我努力吸了吸鼻子,从她怀里起来,笑道:“恩,毓秀记住了,您放心吧,养好身子。”
“去吧。”她爱怜道,笑容恬淡。
我退后一步,忽然跪倒,朝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我起身,快步出去。憋了许久的眼泪奔涌而出。
在这个时空里,良妃是唯一真心疼我的长辈,她就是我的额娘。
山茶花灿烂,我在秋花烂漫间木然走着,她淡淡的笑靥仿佛还近在眼前。
我记得她云淡风轻地笑道:“我宁愿那个春天,我没有贪念桃花的烂漫,跑出浣衣局,跑进了一个走不完的迷局。”
我算算日子,八阿哥是二月初十的生日,也许,良妃娘娘真的就是在某一年的三月的日子,怀着一个少女对春花的迷恋,偷偷跑出了阴暗潮湿的浣衣局。追着桃花纷繁的盛影,误入了那条小路。
浣衣局的辛劳和粗布衣裳掩不去她桃李年华时夺目的美貌与青春。
桃花下素雅纯朴的少女,有着纯净的神情和璀璨的容颜,也夺去了少年帝王的心魂。
你在你最美丽的年纪,遇见了谁?
良妃娘娘她在最美丽的年纪,遇上了康熙皇帝。
皇宫最底层的宫女和最顶端的帝王之间,居然发生了邂逅。最后有了他们邂逅的结晶——八阿哥,那个温润如玉满朝称颂的八贤王。又或者是,阿其那,那个下场凄惨全盘皆输的夺嫡失败者——他们的相遇,究竟是劫,是缘?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
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