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贝勒爷回得尤其晚。侍奉他睡下后,我有些担忧道:“额娘她今日……”
“我知道”他打断我,许久淡淡道“明天我进宫,你在府里等消息。”
“恩。”我应道。
他背过身去,将身子蜷成一团。
我从后面抱住他,觉得身心俱疲,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晨起更衣后,便坐在正厅里,一粒粒地转着手中的佛珠。
待到传我入宫的消息传来,我已坐得双脚麻木,听到消息立即起身入宫,站起来打了个趔趄,佛珠跌落在地,清脆的一声响。
待我带着弘旺景莲赶到良妃寝宫,宫里已跪了满屋子的人。
八阿哥首当其冲跪在良妃榻前,我上前跪在他后面,抬眼看见他撑着地面的手微微颤抖,手背上指骨高耸,青白分明。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薨逝。无谥。
当康熙老爷子的旨意传达时,八阿哥双手因为僵直而颤抖,几乎接不住圣旨。
后来更是膝盖几不能直,由两人扶掖着才勉强走出良妃寝宫。
我与他同车回府,一路上看着整个人如同一块摇摇欲坠的玉雕,表情未有一丝变化。
回府后他亦是木僵了一般,回到书房中将自己关在里面整整三日三夜。
我每次送些饭菜进去,总看见桌上饭菜粒米未动,出言劝他他好似也没有听见一般,伸手去推,他则像一棵松动却兀自笔直的树。我也不愿勉强他,只能一遍遍换下冷掉的茶饭。
三日后,他自己开门从里面出来,人像脱了一层皮般的灰白枯瘦。
妃嫔丧葬一向由内务府操持,但孝子孝孙依旧需要进行丧葬之礼。
他什么事也不理,唯将良妃的后事一一过问,细细处理。
我看见烧给良妃的物件里亦有不少珍珠金块,虽稍有奢靡之嫌,但无甚大碍。不过我记得雍正登基后,就拿他葬母时用度奢靡说事,其中就有一陈条是焚化了大量珍珠金条。
我曾想出言相劝,可搁在此情此景,我是断开不了口。
入殓、出殡、丧礼……
他木人似的操办着这一切,我则从旁协助。
等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接下来的就是他颓然病倒。
那日,他在良妃灵位前上香,起身之时就忽然像一座崩塌的山一般直直倒下去。
太医来了又来,开了一长串的药方,都说是过于悲痛,过度劳神所致。
他则人事不知地昏睡,足足七日,粒米未进,只喝进去了一些药汤,多半也吐了出来。
先是高烧不退,整个人身体烫得吓人,接下来又忽然体温奇冷,像没了生命迹象似的。
这可吓坏了一批批太医们,一天三巡诊,药方子开了一沓又一沓。整个贝勒府都煮在了药汤里。
他昏迷中很安静,只是一直怕冷似地蜷着身子,眼皮动也不动。
我几乎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应,只觉得离了他也无甚事做。
张氏毛氏和两位格格来看了几次,每次都跪在地上求我珍重身子回去休息。
我偶尔叫她们代为照看,自己不愿走远回房,只去书房偏室小憩片刻,惊醒后又立即回去照顾。
乌喇那拉氏亦来过,心疼地逼我去更衣休息,硬叫我回去睡了几个时辰。
就这样坚持到第七日,他终于醒来,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一动不动。
我上前轻轻道:“你醒了,饿不饿?”
他半天没动,好像在思考我问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底挤出了一个“恩”字。
我扶他起身,他身上温度已近正常,就着我的手坐起。
我竖起软枕扶他坐定,端来了一杯清茶,他没有接过,就着我的手一口口饮尽。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我笑笑,放下空茶盏,又端了温热的小米清粥,试了试温度,送到他嘴边道:“先试着吃一些。”
他乖乖听话地吃了几勺,刚开始吃得很勉强,不仅下咽困难,咽下后也好像随时都要吐出来一样。
我一边喂他,一边拿手顺着他的背。几勺过后,他渐渐吃开了。又吃了几口,他摇摇头示意吃好了。
我起身去放碗盏,手却被他拉住。他望着我,眼神中有由不得人拒绝的柔软。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我笑着摇摇头。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只是我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他努力笑了笑,“对不起。”
我仍笑着摇头。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许久才道:“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了。”
我轻轻一笑:“我一直都在。”
“永远都在吗?”他问。
“永远。”我答。
我知道,永远没有多远。但我愿,陪你走完你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