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灿死后,刘平独自一人走下大顶峰,面如金纸,步履踉跄。
强撑着走了几里路,刘平到底还是撑不住了,在路旁的一块大石旁一屁股就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拼命压制着体内翻涌如潮的气机。
一如之前所言,与丁灿的这一场战斗,真的是刘平此生最为凶险的一战。过往身经百战,也曾遇到过武道宗师这一境界的大高手,但到底也只是一触即退,或者是与诸多同袍组阵以巧拒敌,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仅寥寥数人便死磕到底。此回亲身体会一番,方才真实知晓四阶宗师的可怕。三阶与四阶之间的鸿沟,简直宽深到令人绝望。
只是可惜,这次圣上秘传而来的任务,到底还是没有完成。失败了,搭进去了跟着自己十多年的老兄弟,还是失败了。
刘平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一身血污,自嘲地笑了笑,而后便无力的躺靠在身后的大石上,一动不动。
刘平眯起眼睛望向天空,只觉得阳光分外刺眼。那金粉般的阳光抛在身上,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他现在身上心里,俱是凉透。
不知怎的,他的视线也开始逐渐模糊起来,心神恍惚,没来由的又回忆起了以前的旧事。
还记得在好多年前,他第一次离家入伍时,便是由北帅周筠佡领着他走入军营之中的。那时,望着北帅那道宽厚的背影,他就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安。
至于刘平他的老爹,那一位被丁灿称为安成王刘柒的男人,那时在他跟在北帅身后离去时,那个男人他就只是在远处远远的望着刘平远走,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情感都没有在面上流露出一丝一毫。
他总是那样挺着身子板着脸,不苟言笑,从来没有对刘平说过一句轻柔的话,每一次父子间的交谈,也都是近乎于模式化的刻板,无法从中挑出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家人温情。只有在提到娘亲的时候,那个男人的面上才会出现波澜,一双眼中流露出一抹令年幼刘平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深邃哀伤,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在不自觉间会放缓几分。
只有那个时候,刘平才觉得这个男人像是自己的父亲。
而他的娘亲,在刘平还很小的时候便逝世了。刘平对于自己的娘亲记忆不多,能够记得的只有寥寥几个画面。可这些记忆虽然不多,但对刘平来说却是他这一生中最为宝贵的东西之一,能够让他找到一丝家的感觉。
他最忘不了的,就是娘亲亲手做的小米粥,味道醇厚,甘甜,哪怕他只吃过那么寥寥两三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想着想着,刘平的嘴角也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意。
那么,然后呢?
然后啊,对于娘亲的回忆,除却那些在厨房炊烟中、卧房灯光下忙碌的身影之外,唯一记得的就只有在最后一次见到娘亲时,娘亲那一张憔悴面容上流露出的不甘与遗憾的神情,与那时娘亲对刘平说的那一句话:“莫要怪你父亲,好好跟着他,要听话,娘一直都在。”
只是,在那诀别一面之后,娘亲真的还在吗?那时的刘平不得而知,而现在的刘平也不愿拆穿那个谎言,他相信,娘亲真的一直都在。
再然后,在刘平七岁那年,他便被一直极少有见面的父亲抓去练武了,从早到晚,少有停歇。反正父亲要他做什么,他都照做,什么也不多问什么也不多想,因为娘亲说过,要听父亲的话。
那个沉默寡言的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找来了好多陌生人来教他东西,教的内容什么都有,从修武到习文,似乎没有遗漏半点东西。每天的功课也都十分繁重,他几乎没有过独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每天都要忙碌于各种不同的事情。一旦没有完成其中哪一项,还要受到很重的惩罚。不过刘平觉得这样挺好的,至少忙碌起来,他就没有那么多的精神去思念娘亲了,不会那么那么的想,这样就可以少一点悲伤了。
而他的父亲每个月都会到他的小院里来上那么一两趟,每次也都只是云淡风轻的例行问过几件事情,便匆匆离去了,从来不肯多停留片刻。
刘平的日子就这么单调的过着,每一日都在自己的小院里跟着不同的人学习各种不同的知识技巧,除却在他十岁那年被他父亲带去了一座大殿上跟一个穿着黄袍的男人进行了一场对话之外,刘平便再也没有出过家门,直到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忽然要他离家投身军伍,他枯燥的人生才暂时划上了一个句点。
而那甲字营的三百死士啊,则是他在帝都军中打熬五年之后被派遣远赴北疆的第三年,由他亲手调教出来的。
那时是为了应付来自北方大荒原南下狩猎的大兽潮,刘平受命组建斩首军甲字营,耗费了数月时间,才辛苦急训而出三百死士,用于构筑一线人墙,抵御兽潮侵袭。
那一场在脊骨走廊同野兽的攻守战,是刘平人生参与的第一场大规模战争,北疆七十万驻军有三十万倾巢出动,构筑起了长达数千里的防线,就连北帅大人及其麾下的数位大统军,和数不胜数的将领也全都到场,屹立阵前,同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绵绵兽潮厮杀。
那场景,只要见过一眼,这辈子都忘不掉,铁蹄震响如雷,兽吼撕天,连成千里的庞大气机如一座精密至极的战争机器,碾碎了不知多少猛兽,那漫漫血水染红了一整座长达数千里的被唤做脊骨走廊的三条并行的大山脉,无数尸骨堆积如山。
那一战,惨烈之至,却也是荡气回肠。刘平不知多少次跌进了鬼门关,又艰难的爬了出来。
那一战之后,刘平晋升将领统军的行列。而甲字营三百死士,活下来的只有十一人。
这十一人伴着他走过了在那场战争之后在北疆至今有十六年的军旅生涯。除却有六人死在了四年前的一场突袭战之外,剩余五人也都死在了今日丁灿的截杀中。
甲字营三百人,刘平十余年绕不开的同袍。他们虽为死士,但在刘平眼中,更胜手足,死一人,都心痛之至。
他们经常一起在战争结束之后,喝酒吹牛。他们都没有名字,只剩下一个代号,但并不妨碍刘平同他们之间的情谊。
只是从今往后,刘平再也没有能一起喝酒吹牛的,以“甲”字作为代号开头的死板死士了。
刘平心伤如沸,面容扭曲。
之前由于刘平浑元演天录晋升先天境界而被压制下去的龙王泪的另一作用在此刻爆发,惑乱刘平心神,令他周身气机暴动,几乎走火入魔。
刘平肆意大笑,全然不顾牵动身上伤势气机,且狂且悲。
两行混着血污的浊泪从刘平面颊无声滑落。谁言男儿流血不流泪,那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刘平从生来到现在数十年的人生经历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虚晃而过。
他又一次罕有的念起了娘亲的小米粥。随后而来的,则是对于北帅大人窖藏的那些珍惜烈酒的渴望。
他想痛饮一番,让那割喉醇香的烈酒入喉,一碗释尽前尘,一如丁灿灿然一笑。
刘平的心境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了连他也不曾察觉的天翻地覆的变化,起于龙王泪,止于对过往的追思。
也许刘平真的如那血口白山的无名巨兽所言,如北帅所言,是一个特殊之人,一个可以扛起帝国整整百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