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泄心坐在主坐上,背靠漆木凭几,双手按在凭几两头油亮的饕餮纹把手上,被走进来的太子弄得一头雾水。
只见太子小碎步慢慢地走过来,边走还边拱手唱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我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王,曾孙笃之。”
唱完刚好来到周王坐下,便匍匐在地叩首道:“儿臣拜见父王。”
姬泄心从凭几上撑起来,双手交叉盯着太子的后脑勺,心想这是在夸我品德纯正天命所归呢,姬泄心头一次被太子拍马屁,还被拍得如此有深度,有古怪,一定有古怪!于是不搭话装睡着,打算静观其变。
太子脑门贴地一动不动,姬泄心闭目养神也是一动不动,书房里只有暖炉中柴火炸裂的响声。
见姬泄心没反应,太子又唱:“钟鼓喤喤,磬莞将将,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
这是在夸周王犹如成康二王一般英明神武,姬泄心越听越过瘾,就更不能搭腔了,还想听,继续装睡。
太子纹丝不动继续唱到:“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无成,维周之祸。“
“等会儿,”姬泄心猛地睁开眼睛,“唱错了,是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儿臣学艺不精,多谢父王指正,诶!父王,你醒啦。“
“哦,养养神,”姬泄心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心想这小子该不会是为了惊醒寡人故意唱错的吧,于是也不追究,转移话题道:“昨日宣你为何不见?”
“儿臣叩谢父王隆恩。”太子答非所问,搞得姬泄心又是一头雾水。
“你突然谢寡人做甚?”
“儿臣学业长期无所精进,也曾想过要更换老师,如今蒙父王成全撤去伯與,怎能不谢恩。”
“寡人可没说过要撤去伯舆的少师之职。”
“少师肩负教导太子之责,父王前日却令伯舆去教导姬贵,这不就是打算要撤掉他吗?”
“哼,”姬泄心冷笑一声:“你怎知我是要换少师,而不是要换太子?”
太子顿时一脸欣喜道:“此话当真,那我更要叩谢父王了。”
说罢便要磕头,姬泄心连忙把他呵住:“停停停!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可别忘了去年在宗庙里答应我的事。”
太子沮丧地说:“儿臣不敢忘怀,一定好好干。”
“知道为难你了,所以才让伯舆当你的老师,此人学识渊博,在氏族中威望极高,将来定能辅佐你平稳登基,可你却看不上,现在他带头反你,这人不能用了。”
“伯舆无才,却是玩权弄术之辈,不配少师之职。”
“伯舆要是无才,那国中真就没人能胜任了。”
“父王此言差矣,儿臣就识得一人,此人通天地之造化,博古今之礼仪,旷世之才,堪为国师。”
“你别得寸进尺,寡人刚打算要撤了伯舆,你就给自己找一老师,若真是如此,将来还有谁能管得住你,这老师还得我来替你选,你就别妄想了。”
“父王不要误会,儿臣是诚心举荐,不想周国错失大才。”
“少师要的是分量,不是才学,若真是大才,等你当了天子再用不迟,如今要撤伯舆,就得找一个分量不输他的人,来制衡几个老氏族,这得花时间,你就不要管了。”
“儿臣明白了。”
“还有三国的耕地,你说占就占,理由呢?”
“这不是为了迎接晋使,要翻新宫殿王场,还要治水退洪,国库空虚,儿臣也是迫于无奈才对三国动手的,他们年年因为封邑大打出手,还长期拖欠例贡,正好整治一下。”
“那我也没见你调兵符啊,你哪来的兵马?”
“兵者,抵御外侵,征伐不仁,儿臣不敢轻调,所以派去的都是儿臣的侍从。”
“你太子府的侍从怎会有上千之众,还个个披甲操戈。”
“父王你忘记了,母后生前曾收留过鞌之战流亡而来的难民,如今母后不在了,儿臣就得继续安置他们,难民无事可做,就容易滋事,所以儿臣挑选出其中的精壮,归入太子府管辖,平日由嬴非带领操练,如遇战事,多少还能派上点用场,两全其美。”
“好能耐,私兵都有了,你的这些人去年秋天就把三国的耕地给占了,如今都开春了,也没见你把粮草运回来补充国库,该不会都成你的军粮了吧,你还打算在那屯兵建校场吧。”
“儿臣哪敢,只怪那三个老东西不放行,儿臣也不能真跟他们动手啊,所以只能原地驻兵了。”
“那你就别为难了,粮草不要了,马上撤兵,归还耕地,例贡我来向他们要。”
姬晋很不情愿的憋出一个字:“诺”。
“我再问你,何为‘地气’?”
太子楞了一下,严肃地答道:“气者,万物之本源,变化之规律也,地气便是大地山川的本源与规律。”
“听大司空说,你打算靠这飘渺的地气来治水?”
“只是以地气论为本,涉及到具体的治水步骤繁多,岂能一语囊括。”
“那就说点具体的,以你的办法治水,耗时几何啊?”
“三年可期。”
“别说三年,我怕洛水都撑不了三个月,治水最要紧的就是时效,早一天退去洪水,就早一天还我沃土千里,三年未免太离谱了。”
“父王可知大事缓办,夏禹当年倾华夏全力治除河水水患,尚且花了十三年,如今洛水乃河水一支流,如果能汇集全国民力,以宣导地气为根本,调度得当的话,三年是最保守的估计。”
“也罢,听说你花了不少时间勘查洛水,想必有些见识,毕竟治水事大,不宜独断,来日召集朝会众议,你和朝臣们多议议,不要受人误导。”
太子诧异地问到:“父王此话怎讲,没有人误导儿臣啊。”
“未必吧,我来问你,这地气之说,出自何经何典?”
“并无典故,儿臣集所学归纳而出。”
“哦!”姬泄心意味深长地问到:“难道不是你要举荐的‘大才’教你的?”
太子不答。
姬泄心接着说:“太子好学,乃国家之幸,但一定要学习经典,非教不知生之族也,你要给兄弟们做个尊师重道的表率,不要成为别人谋取爵禄的工具。”
“父王言重了,儿臣择师而习之,终得解惑,却被人以小人之心猜度,父王切莫听信谗言。”
“晋儿,你毕竟还年轻,经历的人情世故太少,殊不知人心最是难测,就拿你看不上的伯舆来说,他所仰仗的是我们赐予的爵禄,所以就算他心眼再小,终究是不会害你的,你何苦现在去得罪这些老氏族呢。”
“父王教训得是,这狗逼急了也咬人,儿臣对这些老氏族操之过急了。”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自责,这些老顽固寡人还是压得住的,你且不要理会,专心应付晋使便是。”
“儿臣正要禀报此事,晋国使团已然入城了。”
“哦,来者几多?贡品几多?”
“不知道,使团卯时刚入城,现下在国驿馆休整,儿臣这就前去探明。”
“好,你且去迎接,切勿失了礼数。”
“儿臣遵命。”太子说罢便退了出去。
姬泄心缓缓走出书房,来到寝殿之中。
今天太子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姬泄心抬杠,言语间多了一些敬畏,却少了一些亲近,姬泄心看了一眼已经放凉的饭菜,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姬晋从寝宫出来,就直奔天子府库,嬴非已经选好了一辆六尺车盖的轺车,骅骝和绿儿已经整装待发,春官下属的肆师怀揣着一颗平常心,木恁地守在府库门口监习周礼,眼睁睁地看着姬晋登上一架六尺王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