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非家住在王城以东,与夏官府相邻,离王宫不到一里地,策马即到,在他刚记事的时候,就被缑王后相中,带入宫中成了姬晋的伴读驭手,中原士子向来是文武兼修,周国太子更不例外,嬴非就陪着太子练武习文,因此日夜进出王宫无人阻拦。
这日一大清早,东方尚未发白,嬴非就策马飞奔驶入王宫,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宫中侍卫纷纷避让,等冲进太子寝宫,发现姬晋不在,赢非就纳闷了,心想这才申时,照姬晋那个懒散劲儿,现在应该还在榻上睡大觉啊。
唤来宫中内侍询问,说是太子一夜未归,大家也在寻找,嬴非刚才路过宫门的时候明明问过侍卫,说是太子昨晚已经回宫,这个太子爷不在自己寝宫老实呆着能去哪。
内侍们心急如焚,心想昨日陛下找了太子一天不见人,今日一早肯定又要召见,要是再看不见人,就该治罪了,嬴非也跟着找起来,东宫也不算大,半个时辰就翻了个遍,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嬴非一拍后脑恍然大悟,立马朝寝宫后园的宫墙根儿下跑去。
这是王宫的边缘,在寝宫的下风处,立着四四方方一间石屋,一丈八高,二丈二见方,茅草为盖,高窗矮门,面南的墙下砌着一条石几,上面放着一只木盘,盘中盛着指尖大小的干枣,木盘旁整齐地叠放着一堆竹条,门边站着一个小宫人,手中捧着一套干净的锦服,正靠在石几上眯眼点头昏昏欲睡。
嬴非走过去一巴掌拍到小宫人的肩膀上,把对方吓得跳了起来,小宫人见是嬴非,连忙作揖。
“小的见过大人。”
“太子可在里面?”嬴非朝门指了指。
“在。”
“何时入内的?”
“昨晚寅时。”
“混账,都过两个时辰了,为何不叫。”
“小的不敢惊扰太子。”
嬴非无奈的白了一眼这个小宫人,便要上前敲门,手刚伸出来,眼珠一转忽又停住,他来到石几旁,抓了一颗干枣,抬腿往石几上一点,便轻盈地跃上了这一丈八高的石墙。
嬴非蹲在茅草屋盖上,把茅草剥开一个口子,清晨的阳光顺着这道口子射入屋内,整好照到一个人,此人裤子退到膝盖,手上拽着一把竹条,仰头坐在一张石椅上,因为鼻孔里塞着干枣,所以嘴巴张得老大,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嬴非把干枣夹于大指与中指之间,往茅草口子中一弹,这干枣就直直地飞进那人张着的嘴巴里,直插喉管,酸爽无比。
只见那人猛地从石椅上撑起,喉管和鼻孔中都是干枣,几欲窒息,一阵抓瞎之后才渐渐冷静,凝神运气“哼”的一声,鼻孔中的干枣便被喷出,再是猛然一咳,喉中的干枣也被呕出,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嬴非得手之后在屋顶狂笑,屋里传来一阵破口大骂:“好你个嬴疯子,活腻了找死啊,我剁了你下酒。”
小宫人眼看这阵势吓得直哆嗦,不一会门开了,扔出几件衣服,小宫人连忙把捧着的新衣服递进去,片刻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姬晋。
姬晋喝退小宫人,指着屋顶上的人吼道:“嬴疯子你武功高对吧,有本事跳下来的时候头朝下,摔不死就放你一马,否则谋害太子的罪名你算是背上了。”
嬴非在屋顶根本就没有下来的意思:“殿下身为太子在更衣的时候睡着了成何体统,嬴非身为近臣有劝谏之责,殿下不能残害忠良啊。”
姬晋饮食常年冷热不均,肠胃本就不好,再者昨日饿了一天,晚上回宫又暴饮暴食,不拉肚子才怪,昨晚从膳房出来,还没到寝宫,肚子就痛得不行,所以就直奔宫厕,难怪宫中内侍都不知道他回宫了。
嬴非也是与姬晋甚笃,晓得他的顽疾,才猜到他可能的去处。
姬晋时常拉肚子,可在如厕的时候睡着还是头一回,偏偏被嬴非撞到,这个笑话算是落踏实了,以后指不定被怎么取笑,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要是敢对旁人透露半个字,我不但剁你,我还连你的马一块剁,你信不信。”
“殿下息怒,我也是有要事禀报,才一早闯宫,找不着殿下乱了方寸才出此下策,可不能说剁就剁啊。”
“你乱了方寸还晓得用枣子崩我,我看你冷静得很,说——有什么要事禀报,说不出个天大的事我照样治你的罪。”
嬴非收起嬉笑的表情,正色说到:“晋使入城了。”
姬晋愣了一下,心有所思,随即问到:“何时入的城?”
“卯时。”
“为何无人禀报?”
“国驿馆办事的速度你是知道的,再说,”嬴非顿了一下,“也不一定向你禀报,不还有公子贵吗。”
“你下来吧,饶了你。”
嬴非飞身落地,轻盈得没有溅起一丝灰尘。
“从哪个门入城的?”
“朝贡当然是走南门了。”
“使团情况如何?”
“据说使团车队留在城门口泥地上的车轮印就有半尺深,来到国驿馆后卸车清查,贡品那是堆积如山,馆中掌事的馆吏看得老泪纵横,说是多年没见过如此盛况了。”
“坊间可有流言?”
“晋使一入城,各种议论就在洛邑城中传开了,有赞晋公识大体尊王道的,有骂其他诸侯败坏德政的,甚至还有看着大大小小的辎车打赌博彩猜贡品的,但被议论最多的还是师旷其人,还真是一个瞎子,看起来很年轻,能当上太师定有些本事。”
姬晋思索片刻说到:“你马上给我办三件事。”
“其一,责成内史增派兵力,加强王畿周围盘查,晋国朝贡期间洛邑许出不许进,以防他国细作前来滋事。”
“其二,令国驿馆掌事馆吏将贡品清单刻制成简,速报予我查验。”
“其三,拿我的令牌,到天子府库提取一辆轺车,给骅骝和绿儿配上,再备上些酒菜,我觐见父王之后要去伊水。”
当说到第二条的时候,姬晋就开始搓手,两眼直放贼光。
“你该不会在打贡品的主意吧?”嬴非鄙夷地看着姬晋。
“少废话,诸侯朝贡前,要沐浴斋戒三天,你给我好好地盯着。”
姬晋交代清楚之后送走了嬴非,自己则回到寝宫梳洗一番,准备去见周王,刚要出门,碰到守藏室的书吏前来送书,姬晋随便搭了一眼,就一只木箱,上着锁,锁链上挂着一根竹片,上刻——《迁殷契录考译》。
姬晋微微点头,唤来守藏室的书吏说到:“烦请带话给柱下史,再找一书。”
书吏躬身作揖问到:“请殿下示之,是为何书?”
“《尚书》”
书吏有些诧异,又问:“何篇?”
“《大诰》”
姬晋说完便向外走去,书吏原地躬身迎送。
姬晋没有走宫内道路,而是绕到前殿从中廊走向周王寝宫。
中廊连通前殿与王寝,臣子要进后宫面君,只能走中廊,不得擅入东西后宫,昨晚宋毋髻一番话,使得姬晋想尝试以臣子的心态来处理问题,毕竟周王已老,不可能永远无条件地挺他,姬晋心想不能再给父王添麻烦。
想着想着,便到寝宫了,门口的内侍见太子架到,主动地打开大门恭迎姬晋,姬晋怒呵到:“放肆,为何不问事由,也不去禀报,便大开宫门。”
守门的内侍被问呆了,吞吐到:“太,太子殿下每次来不都是直出直入吗,可从未禀报过啊。”
姬晋哒叭了一下嘴唇,不耐烦地说:“少废话,叫你报你就报,还不快去。”
“诶诶。”内侍躬着腰就往里跑,边跑边摸着头嘀咕:“怪事,真是怪事。”
姬泄心知道太子一早定来觐见,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叫人备好早膳准备跟太子边吃边聊,刚等了没一会,就听到内侍来报。
姬泄心怒骂内侍:“混账,太子来见为何阻拦。”
“小的哪敢阻拦殿下,是殿下非要小的先行禀报,不敢不从啊。”
姬泄心纳闷了,这小子进出王寝向来无忌,今天怎么变得生份了,抑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宣太子觐见。”
“诺。”
内侍转身还没迈步子,又被姬泄心叫住。
“等等,把太子引入书房来见。”
姬泄心说罢便向书房走去,内侍看了看漆案上的饭菜,又摸着脑袋向外跑去,边跑边嘀咕:“怪事,真是怪事。”
姬泄心的书房陈设简单,门向南而开,东面的墙角挂着一口钟,房间两边摆着蒲垫和漆案,面北便是主坐,后方是一排书架,因为姬泄心这些年几乎不读书,所以架上的竹简很久没换过了,还有一个隐秘的暗格,在书架一侧的墙上,被一块绢布掩盖。
书房无非是用来看书、办公、接见臣子的地方,这些功能姬泄心几乎是用不上了,可他还是会时不时地进来溜达一圈,今日太子郑重其事地来觐见,那就在书房郑重其事地接见,倒要看看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