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月的时节,按照常理,桃李都未开放,但是在十花城内部,已是重门深深里碧桃千树,仿若燃烧的彤色烟霞,飘溢着醉人的花香,那是能酿出最怡人的桃花酒,那是五国天下间最美的桃花林。
风为熙将十花城里随处可见的桃林与自己坠入的那个十里桃林相比较,一个是真实的千树万树开花,一个则是幻影梦境。羽皞国的幻境极多,但是十花城内城,由鱼观棠下令,一切东西都要是实物,不得以幻术代替,故栽种这桃花,却是废了不少周折。
“因为羽皞国先帝姬风以月出嫁前格外喜欢桃花,所以羽皞国里种满了各色重瓣桃花树。”苏景澹解释道。
风为熙回想起天虞山上也有一座山上种满了桃花树,她常常站在山的另一面,看着阳春三月时,落红如雨,夭夭花开。
原来,那是嬴挚与风以月的树。
她点点头,抬手,拂了一袖桃花。
他带她差不多转遍了整个十花城,清风吹来,全是这东方之国特有的百花香,风为熙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放松过自己了,花香的甜腻沁入心里,像是一曲曲音乐抚摸着脑中的神经。
年少时,每年春天,她都要和江汜踏青,赏花,或是在庭院里和姐姐放风筝,她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她联想起了乌夜啼的每一幕,即便是与苏景澹说话的途中,她也在回想那晚嬴徽抱着她,俯下身亲吻着她的模样。
又是一瓣桃花落在她的肩上,苏景澹伸手帮她拈起,风为熙淡淡一笑,回避开自己因为回忆而有些红晕的脸颊,目光飘向另一边。
那里,栽种着一棵巨大的树,青葱茂密如盛夏之树,油绿色的叶片下隐藏着根根红绳,每一个红绳都系着一张胭脂红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祝福。
“赏红,”风为熙自言自语道,“我从小就把自己的心愿写下来挂在这树上,倒是没实现什么。”
苏景澹听到了她的话,笑道:“不晓得简简你许了些什么愿,可是普通女孩那样对姻缘的期待言语吗?”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一晚的事情,风为熙听此话,最多笑一笑,让它过去。但是那一吻,证明了嬴徽就是江汜,并且,他还在爱着她,她突然对自己的感情有了极大的信心,即使嬴徽不愿意现在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也会是其他原因,与他对她的心意没有关系。
“当然,大多数女孩子都期待一份合适的爱吧,”风为熙再次挂上了自己写的红纸,道,“等一人以白首,人嘛,谁能完全脱俗呢?”
苏景澹想凑近去看风为熙写的东西,不料她走前一步,挡住了树上摇曳的红纸。
他狡黠一笑,手上的折扇顺势打开,上方的那一双眼睛中流露出神秘的好奇,道:“既然姑娘开始对自己的姻缘感兴趣了,不如去那红月坊算上一卦,那里是天下间最准的姻缘算卦之地了。”
“有何不可?劳烦苏君带路了。”
这红月坊天下闻名,但凡男子弱冠之年,女子及笄之时,都会朝圣在此地,一步一跪拜,用最真诚的心,去乞求之后的岁月里,能遇到一个最真挚的唯一。
风为熙跪拜的时候,却不像身旁的有些女子,她们面色发红,呼吸微颤,为即将到来的姻缘之签紧张不已。她倒是很淡然,跪下,磕头,站起,再跪下,整个过程沉稳安定。
她知道,上天早就告诉过她的命中注定是谁,她要做的,只是全心全意去经营这份感情。比起很多情窦初开却束手无策的女子,在“如此良人何”这一方面,老天对她是格外垂怜。
她和苏景澹并排跪在大殿之前,面前的桌子上盛着两个金盘,花纹复杂精致,金盘上方覆盖着一层红绸,四个角分别用金线绣着月亮一个周期的四个模样,中间微微凹陷,恰好镶嵌着一个签桶。
风为熙用余光看着苏景澹拿起签桶,将额头抵在桶沿上,轻轻呢喃着些什么。她收回目光,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声呢喃。
他们同时摇签,木签同时坠落,同时捡起,同时凝神看去。
木签是桃木,散发着树林的自然香气,风为熙白皙的手掌划过木签,三行鲜红的小字映入眼帘:“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风为熙微微一怔,她希望乞求的是她与嬴徽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可木签的内容却与她心之所想大相径庭,但是细细思考过去,木签的内容却是十分符合她。
她自小看书,对男女情爱的诗词不感兴趣,只喜欢一些远大抱负,立志有为的东西,陪伴江汜的时光里,她从未审视过自己的感情,只觉得依恋那个清俊沉稳的哥哥。
相思,她心里默念着,何为相思?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心头突然一空,那种感觉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她必须要将自己的心思百分之百看透,牢牢掌握在手里,如果此刻这种疑惑扰乱她,她定会摒弃。
她确实相思,她知道,但是这个签又想表达些什么?
她将签握紧,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苏景澹,他正仔细地看着木签上的话,英俊的侧影,额前的碎发,他似乎出神了,似乎手上的木签有魔力一般,那样子看上去他完全忘记了身外。
那晚,苏景澹对嬴徽说,男儿家,囿于情爱是为可耻。但是签上的内容又让他陷入沉思,风为熙本身就不信任他,此刻,她收回了目光,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苏景澹注意到了身边的动静,微微皱眉,将木签捏在手中,站起来,又是那一副同风为熙一样笑吟吟的模样,眼中没有半分波澜。
“简简的签写的是什么?”他问。
风为熙道:“苏君呢?”
“这签可解决了姑娘的心事?”
“也许吧。”
她察觉到了对话的丝丝尴尬,也不在意,走出红月坊,密密麻麻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无论是谁,倘若不是出家断尘之人,世间的情爱,永远会是心里最渴望的东西之一。
似乎有这么一句话,人一出生就被劈成了两半,终身寻找另一半。
风为熙一向认定自己潇洒果断,很难陷入一段关系里。但是一踏入十花城,她总觉得心里压抑隐藏着的情思不断被勾起,不知是那一晚的印象太过于深刻,还是这随处可见的桃花树让她遥想起“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少女。
这种感觉很奇妙,既微微有些排斥出神,但是每时每刻想起时的甜蜜确幸总能给她少有的快乐感。
于是她对苏景澹说话时,目光终于有了些水灵灵的闪动。
许些,这就是所谓的,她在天虞山上,司梨时常拿着戏折子在她耳边酸溜溜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