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次来羽皞国,是为了参加十花城城主鱼观棠在天下间选拔英秀女子入城的三次赛事。
十花城分为内外城,外城散落在一圈环形小岛上,内城位于羽皞国千岛万湖中央,岛上百花盛开,群蝶飞舞,十花内城是风无萱长大的地方,也是风以月出生的地方。风氏在建城之时,就引弱水围绕全城,成为十花城的护城河。这弱水是天下最清澈的水,但是也是全天下最险恶的水,水质具有极强的腐蚀性,一根鸿毛落进去也会被融化得无影无踪,水里一个生物都没有。如果站在岸边望去,清澈至极的河水里连块石头也不存在,就像望进了无底深渊,却又不是黑暗对人造成的恐惧,这种干净让人心思发慌,仿佛最深的痛苦从来不是已存在的黑夜,而是看不见底的光明。
寻常修仙之人,皆会御行之术,翱翔苍穹,格外惬意。但在弱水之上,任凭其法力灵力再高,都不能逆规则而行。如果强行飞起越过弱水,弱水的吸引力会腾空而上,将不守规矩之人拽入水中,融化得尸骨不剩。所以这道护城河,将十花城隔绝在天下纷纷争扰之外,如同一个老者,作壁上观,不偏不倚,只守着自己的十里桃林,繁花之梦。
风为熙晓得这水的凶险,也清楚要通过这弱水,得租赁一条特制的木船,只有羽皞国这一种木船,才能抵抗弱水的吞噬。
她早在来羽皞国之前,就通过书信,预订了一个木船,省去了排队等船的无聊时光。
十里烟波浩渺,山抹微云,天连弱水。船行湖中心,徐徐清风,卷着河水的湿气,扑面而来,这日天气正好,她一撑篙,划开了层层涟漪,划开了迷蒙的雾气,划开了遮隐着的蓝天白云。在天虞山上时,她就喜欢撑桨,然后看着身下的竹筏在自己的控制下流浪远方,那种忘记时间,忘记一切的感觉让她沉迷。
每个木船都有一个撑桨人,风为熙在踏进船里时,就笑着拿起船夫的篙。
“我来划吧,老人家。”风为熙纤纤玉手握住木篙,冲船夫偏头温婉一笑。
“您是——”船夫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这个绝美的女子,倾城倾世的容颜,醉人的浅笑,“简简姑娘?”
风为熙笑着点点头,等着苏景澹走上船。
轻轻一点,木船摇晃了一下,就向前飘去。
她背风而站,三千青丝被吹拢在柳腰前,身上的铃铛也叮铃作响,苏景澹坐在船上静静地看着。
“我觉得你需要一根笛子,在江风间吹奏。”他掀开帘子提议道。
“不巧,我不会吹笛子,”风为熙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而且,我吹笛子,你来划船?”
苏景澹出声地笑了,垂下帘子。
风为熙闭上眼睛,此刻,正处于江中心,没有什么别的船只,风的细语,水的波澜让其它杂音消失殆尽,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她细细品味这句话,她听江汜说,她生平会背的第一首诗就是王维的《相思》,寄予在滴滴相思血染红豆里的情深意切,那一幕幕春柳春花画楼里的耳鬓厮磨,他走后的每一个秋雨黄昏,忘不了的新愁与旧愁。
这是相思吗?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不经意地呢喃道。
她突然觉得船只有些摇晃,起初她朝另一边撑了一篙,想要平衡这个木船,但是随着木船地不断前进,这种摇晃幅度越来越大,她向四周看去,周围湖面如镜,还可以看见天上的云朵,并没有什么不同。
左右溅出水声,船夫闻声急忙从帘里探出头,大声问道:“姑娘,可是到遇到旋涡了?”
旋涡,风为熙一惊,这湖面平静得出奇,如何会有旋涡。
苏景澹早已走出来,从风为熙手里接过船桨,交给船夫,扶着风为熙慢慢蹲下。
“公子护着简简姑娘,不要让弱水溅到姑娘这天人之姿上了。”船夫道。
“我没事,”风为熙试着站起来,船身一晃,她又跌倒了,不得已,只能让苏景澹扶住肩膀,稳住身子,“老人家您要注意安全。”
“这弱水怪异得很,表面看着风平浪静,但是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你看不见的旋涡,就在咱们正下方,姑娘和公子坐稳了——”船夫吆喝一声,随着船晃动得越来越厉害,船夫有些佝偻的身子开始左右踉跄。
风为熙感觉耳边的风开始呼啸,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感到船下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不断盘旋,似乎死拽着要把他们吸入。
她侧过身,避开了苏景澹想要将她拥入怀里的手。
“我不害怕,劳烦苏君费心了。”
船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风为熙站起身,缓缓走向船夫,道:“老人家,你若是撑不住了,我可以帮您。”
“姑娘还是进船舱里躲避一下,老朽还是能对付的。”
风为熙走进,看见船夫苍白的鬓角开始微微发汗。船夫猛抬起手臂,一篙戳下,死死地稳住了不停摇晃的木船。
周围大雾聚拢而来,蓄势待发,压住了附近所有的声音,封锁住了全部的视线。
“这是……”船夫扶着篙,喘着气,仿佛发现了什么,声音开始游离了起来,“这不会是弱水啸吧。”
弱水啸,风为熙在脑海里快速查阅着这个词,相传弱水之下住着一个河蚌,专食渡船之人的灵魂,它掀起巨浪,将可渡之舟打翻,待船里所有人的尸骨融化后,吃掉他们剥落的灵魂。
先前,风为熙只以为这是一个无稽之谈,既然弱水里没有一个生物,为何这个食人灵魂的河蚌还存在。直到,此刻,她听见轰隆巨响从水底传来,光速之间,一浪接着一浪涌上来,霍然形成了一堵巨墙,顶着乳白色的浪花,翻滚在木船上空。
十尺巨浪与一叶扁舟赫然形成鲜明的对比,船夫有些痴傻,握着木篙瑟瑟发抖,风为熙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木篙。
“苏君,照顾好老人家。”
苏景澹扶住船夫,拉住风为熙的胳膊,道;“这是弱水,寻常法力根本无法抵抗,你不要逞能。”
风为熙推开他,道:“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等死吗?”
苏景澹向浪潮望去,那浪潮悬在头顶,却迟迟不见落下。无色透明的河水遮天蔽日,四周开始慢慢变暗,正如他的眸子。
他想说什么,却闭口不言,因为他知道,这传说中的弱水啸,对待别人,也许会吞噬灵魂,但是遇到风为熙,除了看似的威慑,什么也不能做。
这方圆千里,都是她的天下,何况这一条河流?
风为熙记得,天虞山上也有一条弱水,那是风以月嫁到虞幽国时将这里的弱水引到天虞山上,并在密友白灵湘的帮助下加了一条诅咒,除了与天虞山有缘的女子,一切女子,不得入山。这是她的心思,是她对嬴挚的主权宣誓。
她拼命地在脑子里搜寻关于弱水的应付,一旁,苏景澹却是格外镇静。
风为熙不想管别人的心情,只是一心思考着对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脑中还是一片苍白,那浪潮既不攻击她,也不退下,就这么悬在空中,倒像是在细细观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让她感到格外得不舒服。
她顶着浪,浪也盯着她,她的手上,开始闪烁起幽幽青光,外面滚动着一圈又一圈的黑金色的气团。
面对危险,她从来不会去惧怕,如果她非要出事,对方也绝不能全身而退。
她俊俏的脸上开始出现狠厉之色,手中的气团越来越大。
突然,一阵风吹来,柔柔地吹拂着她,像是一只手,溺爱着她的秀发。
风,她明明被巨浪包裹得密不透风,哪会有风?
腰间,开始发热。
乌夜啼。
是乌夜啼有反应了。
浪潮声音逐渐变小,浪潮慢慢低矮下去。
她看着退去的弱水啸,下意识向已经变得滚烫的乌夜啼摸去。
她瞥见了自己飞扬的青丝,听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种稚气未脱的感觉,那种像风铃一般清脆的声音。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风为熙感觉身体开始发软,似浮云,心脏开始乱跳,像是飞絮。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有清幽的梅花香气传来,她努力地去捕捉,去拥抱在怀,却是一丝都不能牢牢抓住。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哥哥说过,他平生的几件大事,都与江之汜有关。
是在江边,他和江夫人一起,捡到了顺水漂流过来的她;是在江边,他亲眼看着她乘着一叶小舟,离开了他这个港湾;是在江边,他弹一曲七弦之琴,与分别多年的她再次相见。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什么时候相思最浓烈,何须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此刻,足以在心尖走过千千万万遍。
浪潮退去,一叶小舟飘了过来,侧过她的身边,她分明看见了,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嬴徽。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