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归隐第一年,九月十三日。
早晨。
位于神州东土、庆国北部的“黑平原”,占据庆国北部四分之一的范围,是一片生机极茂盛的地方。
黑平原上的生灵普遍体型庞大。灵草妙药质地不好,体量却惊人;走兽妖怪其貌不扬,力量却不可思议。
黑平原中最大的宗门是“花兽谷”,顾名思义,是一个利用黑平原内的资源来壮大自身的宗门。
花兽谷深处,幽暗僻静地带,有一座常年见不得光的大殿。其名为“丹圣殿”,既是炼丹的地方,也是炼丹圣人居住的地方。
殿内。
缓缓摇摆的灯火,动如水中藻荇,形如幽夜兰花,将一个黑袍人毒蛇般的影子推倒在地上,斜拉出去很远。
黑袍人的左手边,漂浮着一条白袍,有一颗年轻的人头、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没有手脚,也没有影子。
两个人正沉默不语,黑袍人弯腰恭敬地站着,显得很拘谨,似是不敢放肆。
白袍的那颗头仿佛患了多动症,一直在好奇地转个不停,忽然,他的目光静止地射在了大殿的一角。
角落的巨型水晶货架上,各种名贵药材被装在瓶瓶罐罐里,分门别类地摆着。
活的毒虫、死的干尸、动的灵药、僵的枯草、星亮妖丹、黯淡器官无一不有,应有的尽有。
不该有的还有,比如许多的大玻璃水桶内,各色各样的眼睛存在,或是旋转着浮动,或是静静沉在水底,血丝飘摇,腥红聚散,闪烁异光。
比如一些弥足珍贵的部分,像一头秀发、一颗泪痣、一个美甲、油嘴滑舌、干脑胆汁、一头......等等看似对炼丹一无用处的杂物,也是表现一个炼丹师是如何丧失掉大师之尊严的有力证据。
黑袍人“蒲闲”收集这些东西,不做炼丹师了倒好,一旦做了,于是全天下的炼丹师都以他为耻辱了。
因为炼丹师的称号是不能与邪恶收藏家并存的。
蒲闲却不在意这些穷词旧理,那些全都是他个人多年珍藏的药材,或是他自创采用的新品种。作为圣人级的炼丹师,这是独属于蒲闲自己的独特的道路,其宗旨为:
向死而生的丹道,附邪而存的秘法。
“蒲闲大师。”白袍的脑袋扭了过来,看着黑袍,问道:“独自坚持这条道路,是否会很孤独?”
蒲闲腰弯得更低,沉声答道:“鄙人一直有圣君的信念为伴,一直有公子的.......”
“哈哈哈!”白袍干笑着打断他,“圣君的信念和目标是独一无二的,有它指引带领着我们,方能有今日之盛况,大师怎能将在下与其相提并论呢?”
蒲闲埋着头,快速念道:“是圣君给我信仰,是公子赐予了我生的希望,蒲闲不敢冒犯圣君,却死也不能忘记公子的大恩情!”
白袍抬起袖子擦脸,换了一副温和善意面孔,笑道;
“看来,大师不太想和在下谈心,只一两句话,你就要跟我客套起来了。”
蒲闲把一口凉气加到肺里,凭着这点能量,开始全身透支般颤抖。
白袍游过去,伸袖抚了抚蒲闲肩膀,温声安慰道:“把身子站直了,不准再客套,轻松点,轻松。”
蒲闲闻言,弹了一下,停止了腰板,绷紧了面部肌肉,眼睛则死死锁定了远处的一盏灯。全身僵硬如顽石,一动不动,像个蜡像。
白袍擦脸,换一副愁云惨淡面孔,道:
“大师,我有一事相求,对我来说至关紧要。”
“我来办。”蒲闲道。
“请大师为我炼制一炉九品‘清火养颜丹’。”
“我这就开始准备。”蒲闲说罢,毫不迟疑,转身朝角落货架而去。
白袍飘过去拦住蒲闲,后者站定,不敢动了。
“大师,给。”
蒲闲从白袍袖子上接过一张古老丹方,自然是清火养颜丹的。
蒲闲翻看了几下,发现与自己所知的养颜妙决大有不同,便疑惑问道:“公子,这丹方上多出了的几味天材宝药,不知有何妙用?”
白袍擦脸,神秘一笑,道:“清火养颜丹,是女子所用的美容品,九品的最不简单,一般只有上仙界的家族千金、神宗神女、天庭公主才有资格享用,世人都求之不得,贪恋它的美容养颜之神功、清心降火之奇效。我心仪一位女子许久,姿容绝世,无需美容养颜,只是她火气大到不得了,便求来给她降降火气。”
说罢,白袍擦脸,换一副害羞紧张面孔。
蒲闲听白袍答非所问,不免有些糊涂,思绪一来,转念一想,暗道:“曾听说,爱恋之中的人正是这般。”
蒲闲尴尬,咳嗽一声,决定直接再问一遍,因问道:“公子,若是清心降火,原来的丹方便有奇效。”抖了抖丹方,续说:“这里较之前多出的几味药材,虽与清心降火药效有异曲同工之妙,可都是森冷冰寒的过阴之物,死气沉沉。炼成丹药吃将下去,是否会补得太过了?”
白袍细细听了蒲闲的疑问,摆袖笑道:“我心仪的乃是一位身姿高贵,血统纯正的奇女子,身怀太阴极境血脉,是广寒九转神冰圣体。”
蒲闲闻言吓了一大跳,不敢问白袍心仪的女子是谁,正暗想:“原是我愚笨不开窍,公子是何等身份?所看上的女子又岂会简单?这丹药,定可以增进那女子的功力!”
想必,蒲闲赶忙要道歉,却忽听白袍长叹一声,道:
“她本是高寒清冷的人物,是我太唐突失礼,惹怒她实在是太过了,竟令她火冒三丈,不能消停,我真是......”擦了一把冷汗,续说:“炼这一炉养颜丹赠她,一是要当请罪之礼,不求她原谅,只求她稍微降降火。二是要当生日之礼,今天是中秋月圆好日子,也是她的生日呢,这算是众多礼物当中,必不可少的了。”
白袍擦脸,顿时满脸充血通红,身体也兴奋到抖了抖。
蒲闲点头,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郑重道:“公子,看来是炼丹加急,鄙人现在立马去着手准备!”
白袍擦脸,换一副温和脸色,笑道:“我一向最是信任大师的。”说罢,拂袖递给蒲闲一只宝蓝储物戒,又正色问道:“大师,贵谷里应是剩余有‘寒山雪莲’的存货吧?”
蒲闲接过储物戒,以为是白袍早已准备好的众多药材,却是不急着去看,只脸上浮现一抹自信的潮红,微笑道:“公子,丹方上的药材,鄙人都有存货,现在准备炼丹,中午便能出炉。”
白袍夸赞地看了蒲闲一眼,旋即摇了摇头,仰头喃喃道:“大师,恕我直言,先前匆匆瞥过一眼大师珍藏的寒山雪莲,最新鲜的一朵都是八百年前的了。其余的药材都无妨,这寒山雪莲,还是要越新鲜的越好啊。”
不去理会蒲闲诧异的脸色,白袍续说:“正是不久前,天空初露微曦时,在黑平原北部边境的‘冰龙山脉’的最高峰顶端,刚绽放了一朵寒山雪莲,养蓄天底精气,逢迎中秋初曦,绝顶狂风异象,定是凡间有史以来很不错的一朵了。众势力探知异象,现已纷纷鱼涌而去,只怕不久后便要争得个头破血流了。”
蒲闲抖着手中的储物戒,动了意念往里面一看,哪里有什么灵草神药?全都是保命续命金丹、传送杀伤符箓,还有一把暗红色的妖幡静静地躺着,乃是出了名的神兵利器。
白袍看着蒲闲,发现他看着储物戒已有些呆了,便笑道:“那是已死的妖仙帝遗留下来的‘万道妖幡’,虽已有些破损,伤了不少道行,却也能挥发出当年五六分威力。”
蒲闲回过神来,顿时狂喜不已,暗想:“这是要我去摘下那朵雪莲,岂是什么难事?”想到这是个难得的立功神机,便坚定了双眼,沉声道:
“公子,事不宜迟,我现在便率众出发!”
白袍的眼睛亮了,最后往脸上抹一把,竟然把脸抹得消失不见。
一条白袍顿时空空荡荡,整座丹圣殿也寂静无声。在这一副沉闷幽暗的棺材里,蒲闲圆睁了双眼,冷汗密密麻麻地涌出脸庞,手心不停搅动储物戒。无声叹了口气,蒲闲迈开脚步,快步走出了大殿。
从丹圣殿的黑暗地带飞越而出,蒲闲绕过猛兽牢笼,只闻哀嚎嘶吼声震彻天地,经久不衰。
又从一养花培草的广阔药园穿行而过,众多正干活的弟子们齐齐战栗跪倒在地,磕头相迎。两旁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土壤,上面种植的大多是奇形怪状之灵物,诡异也瘆得慌。
而后一座巍峨大殿映入眼帘,乃是矗立在堂堂正大阳光下的花兽谷主殿。平时,谷主于殿内登上高堂扶龙椅,与众多长老执事商谈谷内外要务。
蒲闲从主殿后门闯入,到了殿心的位置,见到众人正在喝茶聊天。花兽谷谷主闭目坐于高堂,闲敲着扶手,显然有些无所事事。
“你们未曾去冰龙山争夺雪莲?”
蒲闲一发问,所有人冷眼纷纷看过来,谷主开口道:“已备好了彩凤神鸾座驾,天才弟子正恭候着丹圣,只一声令下,立马会开赴冰龙山。”
“只有弟子?”
“还有圣君座下三位侍卫使,冯薪,霍烈,陶焰。”
谷主摩挲着扳指,轻抿一口茶水,接着淡淡道:“这是一次上仙界级别狩猎场,那一朵雪莲并非是众矢之的。冰龙山内的那条万年阴脉已化形为真龙,很快便要腾空飞去,这是你还不知道的事吧?”
“上仙界下来人要捕捉真龙?”蒲闲一面问道,一面暗想:“如此危险,带弟子去作甚?难道是......”
“呵呵呵,是啊。”谷主摇晃着茶杯,冷眼笑道:“天庭的所有狗腿子都涌了下来,要比赛捉了那条真龙,好在中秋晚宴上呈献给讨好的对象。这种事......”
谷主合上双眼,道:“我们暂时还不好掺和。”
众人收回目光,纷纷饮尽杯中茶水,换了一盏再倒出,继续聊起了天。
蒲闲撒下闲言碎语,一闪身便出了主殿。
殿外,一排弟子笑得既阴冷也残忍,蒲闲以为他们是为了此行而跃跃欲试,但转头一看,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那巨大彩凤神鸾座驾的卧榻上,坐着的三个人各有不同,年纪偏大,气度不凡,冷眼平视前方,一言不发,应便是三个侍卫使。
可还有另一个不知哪来的邋遢少年郎,跛脚烂疮,破衣烂衫,整得一副潦倒落魄穷酸样,居然敢施施然躺睡在卧榻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大马金刀翘个二郎腿。
这么多人都冷眼瞪着他,他却恍若无觉,蒲闲暗骂:“平平修为,却当真是放肆无礼到了极点!”
那少年郎抽动个脑袋,偏头瞥了蒲闲一眼,收回去了,旋即又偏过头来斜视蒲闲,乐呵呵叫道:
“你莫非是开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