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建初寺的钟鼓声惊醒了金陵城的夜,自朱雀大街尽头依次亮遍全城主要街道的灯,点亮了春日睡意朦胧的清晨,一座座打开的坊门,宣告金陵城又进入到新一日的繁荣。
石头城城门大开,身着赤甲的羽翎骑背上插着令旗,一骑绝尘而入,震天的嗓门响彻金陵上空。
“大捷!钟离大捷!楚侯一战大破百万魏军,魏军匹马不复南顾!”
天光微醒,咸安殿的宫女们步入殿内,点燃一根根烛火,伺候已经坐起身的夫人蔡姝穿戴、梳洗。
待蔡姝以六宫主人的妆容掀开珠帘,踏出内殿的门时,晨光已照亮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一些宫女在殿外颔首收腹环立,另有一些宫女进进出出,将早膳依次摆放在小案上。
蔡姝来到小案后坐下,姿势端正目视殿外,提着裙尾的宫女们,将金丝裙在她身后摆好。
不多时,一名六岁的孩童由一位宫女躬身引领着入殿,后面还跟着几名宫女与内侍,孩童小脸浑圆的可爱,然而眉眼却是生得轮廓硬朗,颇与蔡姝相似,正是楚侯嫡长子刘襄。
孩童在阶下跪地执礼,奶声奶气道:“襄儿给母亲请安。”
蔡姝笑容温醇,在她招呼刘襄过来的时候,刘襄已扑进她怀里,蔡姝与他亲昵一阵,询问过几句类似昨晚睡得好不好之类的话后,就让刘襄坐回一边。
母子俩用膳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正经吃饭的时候,并没有人言语。
随着宫女们收走碗碟,阳光已经洒在殿中,蔡姝掏出手帕,递给刘襄,他自个儿擦了嘴,又将手帕还给母亲。
时值有宫女来报,弘文馆学士吾粲求见。
忽闻吾粲前来求见,刘襄一脸的紧张,连忙起身恭敬立于一侧,然蔡姝却大喜,吾粲乃儿子刘襄师傅,正好垂问一下儿子的课业,忙整理一下衣冠,召其入内。
待吾粲径直入内,便向蔡姝行礼道:“老臣拜见夫人!”
蔡姝纤手虚扶道:“先生请起!”
“给先生赐座!”
待吾粲入座,蔡姝笑盈盈地问道:“敢问先生,襄儿近来课业如何?”
吾粲拱手道:“公子仁孝恭谨,礼以待人,天性聪敏,然而——”
蔡姝见吾粲面露为难之色,忙道:“先生尽管直言便是。”
吾粲道:“夫人,老臣听闻近来公子沉迷于嬉戏投壶,飞鹰走马,实非幸事也!”
蔡姝骤然听闻脸色铁青,凤目向身后的下人环视一圈,吓得殿内下人皆匍匐在地,额头上冷汗淋漓,吾粲的话深深刺痛了她的自尊心。
她平时一向对儿子刘襄甚为严厉,皆因刘襄乃刘琚的嫡长子,他的父亲贵为楚侯,乃汉室帝胄,海内英雄,可谓人中龙凤,今其已得淮南,跨据荆扬,横跨数千里之地,带甲数十万,尽可与北方曹魏划江而治,进可北伐中原,成帝王之业,而她的儿子注定是要成为太子之人,故而眼下她必须要狠得下心。
“何人撺掇公子嬉戏,耽误课业?”
一声厉声叱问,吓得众人噤若寒蝉,蔡姝脸色愈加阴沉,道:“好好好,一个个皆乃守口如瓶之徒,若是无人敢坦白从宽,便将你等一干人尽皆杖毙!”
此言一出,即刻有人将主谋供了出来,便见一个年级尚轻的内侍颤巍巍地跪在阶下求饶道:“夫人饶命啊!”
“你乃何人?叫甚么名字?”蔡姝见这小内侍不过十余岁,冷冷问道,
“小的名叫黄皓,乃武陵人氏,乃公子贴身内侍。”那小内侍颤声道,
蔡姝怒火中烧道:“来人,将此贱奴拖出去杖毙,以儆效尤!”
那小内侍吓得面如惨色,刘襄忙上前抱住黄皓,向蔡姝告饶道:“母亲,你饶了大伴,大伴只是为了逗孩儿开心,还望母亲饶了他一命,孩儿往后再也不敢犯错啦!”
吾粲见刘襄眼中含泪,于心不忍还是出口解围道:“夫人,念其初犯,便略施惩戒,法外开恩吧!”
蔡姝面色稍缓,大袖一摆,道:“也罢,今日有先生为你求情,便暂且饶你一命,往后再撺掇公子嬉闹,耽误课业,我绝饶不了你,来人,拉下去鞭打十下,以儆效尤。”
殿外便有禁军甲士入内,将黄皓架了出去,片刻便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
吾粲见气氛诡异,忙插嘴道:“禀夫人,老臣还有一事向夫人道喜呢!”
蔡姝转怒为喜,问道:“先生,不知喜从何来?”
吾粲拱手道:“时值老臣路过内府,据张公所言,淮泗有捷报传来,主公在钟离大破百万魏军,魏军望风北遁,眼下江南境内普天同庆,岂非喜事?”
蔡姝喜上眉梢,激动地问道:“此事当真?那将军择日便将班师回朝?”
吾粲躬身道:“然也,眼下主公正在淮南布置边境防务,不时便将班师回朝,不过先主公一步者乃朝廷天使将至,张公正欲率百官前去恭迎。”
“哦?”蔡姝凤目紧蹙,“朝廷此时派遣使臣所来何事?”
吾粲拱手道贺道:“故而老臣向夫人道喜,主公即将称公建藩,面北称尊,大楚建国在即,夫人与公子自然是位列尊位。”
蔡姝眼中精光炯炯道:“嗯!不过襄儿还是劳烦先生悉心教导,楚国世子教导之重任还得先生多多担待!”
吾粲拱手道:“夫人放心,此乃老臣分内之责,眼下时辰已到,正是上课之时,便先行告退!”
“去华文殿吧,听先生话,好生读书。”蔡姝在殿门外蹲下来,对刘襄叮嘱一番。
刘襄跟在吾粲身后渐渐走远,出了咸安殿,刘襄稚气的脸色赌气似的看着黄皓受刑的偏殿,望着对方并不那么稳重的步子,蔡姝忽然问自己,对儿子的要求是否过于严苛?
不,一切都是为了襄儿,大楚建国在即,他注定是要成为世子,要成为百官信服的嗣君,任重而道远。
话说天使荀彧在谯县病故,无奈之下副使徐宣在扈从的护卫下,蜿蜒南下,从合肥至巢湖乘船东下,至牛渚,方乘坐马车赶往秣陵。
不过眼下却该称呼为金陵城,毕竟秣陵此名有辱观瞻,刘琚既然有意将秣陵作为都城,自然要改名为金陵。
金陵城无城郭,然却西有石头城、西州城,北有钟山,东南又有清溪和淮水环绕成篱。
时值傍晚,夕阳水洒林梢,引鹂鸣啼,在通往石头城的大道上,一辆马车正穿行于绿柳之中,眼下正值金秋之月,道旁两侧皆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黄澄澄的稻穗,在微风中摇曳,一行白鹭,从远处田间飞起,直直的掠过苍穹。
过了朱雀桥,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徐宣抬首而出,目光越过石头城,望着遥遥在望的楚王宫,王气蔚然,金陵城正乃龙盘虎踞之地,帝王之基也。
石头城乃昔日吴侯孙权命人修筑,本乃军事之用,里面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军械,有雄城之固,足以抵抗百万雄兵。
“驾——”一队赤炎铁骑从石头城霍然而出,自城门方向领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甚至称得上胖大的禁军将校,看盔甲内的服色和佩刀刀鞘上的花纹,眼看级别还不低的将校,一张黑的面孔上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唇上浓重的胡须几乎将整张嘴巴都盖住了,以致于徐宣一时有些判断不出他的年纪。
不过看那稳健轻快的步伐,此人年纪兴许不大,为首的将军勒马而停,身后的铁骑将马车团团围住。
这位将军正乃禁军都尉傅肜,他厉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徐宣不卑不亢地取出节杖来,朗声道:“我乃朝廷天使,太常卿徐宣,奉天子之命前来金陵宣诸王命。”
傅肜在马背上躬身抱拳道:“原来乃尊使驾到,末将奉上命前来恭迎天使,护送天使入城,张公已率领群臣在正阳门恭候。”
入了石头城,马车在禁军铁骑的护卫下,过西虎桥、大中桥,然后沿太平里大街一路向西到清溪,这一带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
街道两边飞檐斗拱鳞次栉比,店铺林立,每家店铺门上都搭有花架,上有时令鲜花不辍,花架下垂着各色流苏,旁边皆乃店铺的幌子,迎风招展,店里货品琳琅满目,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夕阳低垂,两边酒楼、青楼、茶社等皆亮起了铜灯,每条街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昼,灯光一齐倒映在河面上,更有那细吹细唱的画舫划过,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两边黑木相间的吊脚楼中住家的女郎,身着轻纱,堕马髻上扎着金钗,一齐卷起窗帘,凭栏静听,看着画舫中的俏郎君眉来眼去。
自从楚侯定都金陵已有两年,短短两年时间,使得金陵变得更加繁华。
除了来自大江南北,以及岭南的货栈,还有大量的辽东货物涌入了城东的康平坊,使得人目不暇接。
徐宣作为朝廷天使,此次在金陵朱雀大街上明目张胆地张旌持节,卫队仪仗百人护卫而过,在街上已是相当惹眼了,一行人鱼贯而行从青石巷出来一路向北前往正阳门。
徐宣透过车帘,看着街景,最使得他感慨乃街上百姓的精神面貌,那种自信而乐观的笑容皆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整洁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乞丐,每家门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年迈的老妇人,柱着杖还一脸笑容地沿街兜售着珍珠。
路上总是宝马香车满街,官宦贵妇,富家千金,受宫里的夫人们的影响,更多地走出了深闺,出城踏青归来,发髻上插着时鲜花朵,真是人面桃花别样红。
经过了战乱的人,才更懂得这样的繁华盛世来之不易,才更知道珍惜。
傅肜在司马门外验过了铭牌,守门禁军放行,徐宣看了一眼,足见赤炎军严守军纪,更是宫禁森严,难怪能够与大魏王师一较高下。
一进司马门,一路沿着甬路前进,地势开阔起来,周围地殿宇楼台也渐渐显出了些气势,又走了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终于来到了正阳门外的天街之上,此处三三两两聚集站立地大臣已经有百人之多,大多绯袍,紫袍者不超过十人,皆因天使徐宣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
号角声悠然响起,庄严而肃穆,在以长公子刘襄为首率领的百官上前拜见道:“恭迎天使驾到!”
不想徐宣眼见一孺子亲来接驾,心生轻谩之心,难免有趾高气扬之嫌,居然没有下车还礼,此举当场便召来了铺天盖地的非议,更是激起了不满曹魏的一些江南士人的情绪。
最先站出来的是德高望重的留守老臣张昭,他不留情面地对徐宣大加斥责道:“古人云:礼不敬则法不行,公身为太常卿却不守礼数,妄自尊大,难不成欺辱我江南无人乎?但有无礼,辱我国体,方寸短刃便可取你首级。”
张昭本就是威严肃容之人,一番言辞入情入理,吓得徐宣只好乖乖下车,仗着昔日同乡的份上,忙于张昭套近乎,连连讨饶。
然而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百官之中,留守的老将黄忠忽然声泪俱下地对四下同僚道:“天下蒙尘,奸贼窃命,伪命布祸,我等身为人臣,不能奋身出名,北并宛洛,西吞巴蜀,进而中兴汉室,而使得少主屈身叩拜,真乃奇耻大辱啊!”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面对如此群情激昂的场面,徐宣轻声叹道:“江南将相如此,恐非久居人下者也!”
作为享誉徐州一代的彭城名士张子布,自然不会过分让同为徐州老乡的徐宣脸上无光,连忙出口解围道:“眼下天色渐晚,徐公一路舟马劳顿,甚是辛劳,请入驿馆歇息,待来日我主班师回朝,再商谈策封之事如何?”
徐宣向张昭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遂拱手道:“张公所言甚是,策封之事关乎天子恩典,自是马虎不得,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