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湖州永安
腊月初五,东市。
临近腊月各种年节时刻,永安城的东西二市每日都是从早忙到晚。
场面火热热闹,大理寺卿方白文正坐在路边的面摊上嗦面,今日本就是休沐,他平日与夫人素来相亲相爱,今日便是陪着夫人来制备些年衣,只是女人实在是麻烦,布料一匹又一匹,花纹图样上百种,方白文熬了半晌有些不耐便出来坐在面摊里听那些磕牙打屁的闲汉扯着最近永安的几桩事。
其中当数玉亲王成婚之事最为可谈。
闲汉爱谈美人,温家大小姐的相貌越传越如何如何天人之资,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然后话风一转说是可惜了,嫁给一个傻子。
方白文心觉好笑,如今的皇帝陛下是什么心思,满朝文武谁不知玉亲王就是待宰羔羊。娶了一个病秧子,不是当今那位装模作样吗?
他似混不在意的继续嗦面,却见闹市里马蹄尘起,不少行人连扑带滚的才躲开了马蹄,马上之人一声怒喝:“让开!官府办事。”
方白文抬头看去,正被高头大马遮了眼,他看见他家主簿连滚带爬的跳下马,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大人!有人敲鸣冤鼓!”
大理寺一向是审理官员的地方,来敲鸣冤鼓的,多半是又要揭发哪位贪官污吏。不论是举报的谁,这个年关将至的时候,都是让人头疼的事情。
方白文皱眉问:“所为何事?”
主簿嘴皮子打哆嗦,半晌才说的清楚:“状告忠远伯爷之子嘉平县丞祝满风。”
小小县丞。
方白文刚想舒一口气,细细品了会主簿的话,脊背一僵。
忠远伯爷,那个把儿子当自己眼珠子溺爱的主。
方白文的筷子啪叽一声掉在了桌子上,右眼皮突的狠跳了两下。怕是,过不了年了。
方白文连滚带爬的跟着主簿滚回了大理寺,匆匆忙忙戴了乌纱帽开了堂。
差役带来了那敲鸣冤鼓的人,这人是个七旬老妇,身躯佝偻,白发苍苍,皱纹的沟壑比方白文的眼窝都深。老妇脸颊颧骨凹陷,看见方白文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方白文一拍惊堂木:“尔等敲鸣冤鼓状告何人?所谓何事?”
老妇磕下头,闷声炸在方白文的耳边,字字如血如泪:“启禀大人!老妇状告忠远伯之子嘉平县令祝满风!在任五年,欺男霸女,民不聊生,滥杀无辜!霸占农耕之地两千亩!设私宅日日刮骨剥油供他享乐!让童子之身的少女少男食药昏迷供他随意亵玩,整个嘉平县的年轻男女都不敢出门!大人,嘉平百姓已活不下去了啊!”
方白文头皮一炸,这几乎是天怒人怨的事情。但他思及此,想起了兰萍州的管事人。
方白文问道:“县丞之过,为何不去所属州史听审呈报?”
老妇又是一个响头,苍老干枯的皮已经磕得血流如注:“老妇还要状告!兰萍州宋印宋刺史,以上庇下!”她好似被一刀捅穿了咽喉一般,发不出声音的大哭,浑浊的眼睛里藏了血色:“我们这些逃出来想讨公道的人,被他杀得,唯剩我一人呐!大人!”
堂下老妇痛哭流涕,堂上顶着乌纱帽的大人瘫坐在椅上,一时不知这大梁开国以来,到底什么是民生。
三日后
腊八节。
这天天没亮开始温府就忙的团团转,府里上上下下都是转来转去的仆人。他们家的相爷前几天刚从宗族那边省亲回来在府里坐着呢,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若不是祭祖事宜非要招他前去,温三思真的不太喜欢那点鸡毛蒜皮,劳累这些天,见了许多宗族长老,对于温家唯一的念头这些话不胜其烦。
只是这日他刚用完早饭坐在文书阁的案前,准备好好的看些他的珍藏古卷,看一下近日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宜,又多了些的折子,屁股还没挨着软垫,就听见家仆来报:“老爷,忠远伯求见。”
温三思觉得太阳穴突突了两下,紧接着眉头一跳,就见那已年过五旬的伯爷,刚进屋就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温兄!还请救小儿一命呐!”
听完前后,温三思气的直接拍案,笔架一震,几只小楷掉在了桌面:“糊涂!”
忠远伯吓得瑟缩了一下,但想起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只得咬牙求道:“如今皇上震怒,命御史台和大理寺联手查证此事,若是被拿到证据,我儿不保啊!还请丞相救我儿一命!”
温三思气的胸口几般起伏,他少时一举成名,前朝虽然重武轻文,但他才华盖世,连前朝那昏君也能赞一声妙,可如今,兔死狗烹,温家被打压的一支残喘,如何能在赵景明的手底下保住一个欺男霸女,丧尽天良的县丞?别说他想不想,现在怕也是做不到。
门口缓开,秦氏推门而入,看着地上的忠远伯眼神锋利如刀,忠远伯在那目光里瑟缩了一下。
秦氏看着温三思,目光柔和不少开口道:“老爷有何疑虑,既然那边还在查证,何不手脚快些干净些?”
忠远伯皱眉不解,温三思猛然会意凝眸看她:“秦娘子……”
秦氏目光里狠毒闪过,笑的脸色红润:“伯爷想让儿子想要保命,总要把人做干净些,没有证据,便只是诬告。左不过兰萍远,湖州到兰萍走官道要七日,咱们抄近水不过四日,只是一定要斩草除根。”
忠远伯恍然大悟,温三思闭了闭眼挥手赶人。
秦氏绕过桌子走上前为温三思捏肩道:“老爷,温岚递帖子回来说回门过腊八。”
温三思想起她来,胸中一口气吐出来:“让苏儿安分些,我知道你们娘儿俩不喜欢她。做做面子,别让外人看太多笑话。”
秦氏温顺的点头应是。
温三思闭了闭眼,嘴唇蠕动了几下:“我当年考入翰林时......”
“嗯?老爷,你说什么?”秦氏没听清,侧耳过来问。
“不,没什么。”
刚过辰时,大理寺卿方白文和御史大夫张敬乘着一辆马车已经出了永安,走的官道,车旁树了钦差旗帜。
方白文苦笑:“原以为今年的年能同往年一样过得安心,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张敬也是摇头叹道:“皇上大发雷霆,我们身为臣子,分忧当是分内事。”
方白文掀开帘角,出了永安,积雪虽薄了一些,却依然冷的他脊背一僵。
“不知为何,下官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啊。”
张敬看他,心里想:你可别乌鸦嘴。
辰时末
温岚今日身子已大好,她递了帖子说是今日回门,还珠给她裹了一层又一层,那日屋顶的动静只有来的并无走的,想来那人一直盯着她。
还珠趁着穿衣的空当,在温岚耳边小声道:“徐老板有约。”
温岚点头表示知道,赵景玉今日贪睡还未起,温岚也不叫他递了牌子就上了马车。
同济药铺是大梁有名的药铺,据说整个大梁就算是边角小镇都会有一家药堂是同济药铺的产业,徐老板是一个五旬的发福男人,他的面相极为讨喜,一双手极为爱惜没有一点老茧,算盘打的叮当响。
王府的马车在药铺门前停下,还珠下车掀了门帘,对着徐老板喊道:“掌柜的,看病。”
徐老板抬头看到了还珠身后的温岚,神色微变恭敬道:“还请随在下来。”
后院是积雪盖了的小路,院中枯树没有枝叶,庭廊边是灌木丛,徐老板引路在前,瞧着四下无人才开口道:“姑姑,玉亲王可有亏待你。”
温岚知他一片好心温声答道:“无甚大碍。”
一行人来到书房,温岚捂着汤婆子坐在红木雕花的椅上,屋内焚的香都带着一股清甘的药香。
徐老板从暗格里拿出一沓纸,放在了温岚的面前:“请姑姑过目。”
“这么多?”温岚皱眉。
徐老板问:“姑姑想要什么时候的?”
温岚思索片刻道:“我近日听王府说赵景玉,他似乎是十二岁时高皇后莫名西去,十八岁时赵景明登基后,封为亲王,但突然高烧烧傻了。”
徐老板点头:“姑姑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温岚勾唇问:“我只是好奇,高皇后死了六年,他一直如常混日子,怎么被封亲王不久就烧傻了?”
徐老板想了想道:“那的确没有这么多可看。”他讲那沓纸几乎全丢在桌上,拿了薄薄两张道:“倾尽玄机阁之力,也只知道一点内幕。”
温岚抬眸看他,徐老板拱拱手道:“赵景玉背后有高家余党。”
温岚挑眉:“你确定?”
徐老板点头:“毕竟今上那位,不是兄谦弟恭好相与的。玉亲王身后若是没有人,玉亲王早就跟阎王爷下棋去了。”
温岚走到炭盆前,抽出徐老板手中两张纸看了看,笑着将纸丢入盆中。
“既然如此,我便会会。”
温岚再启程到温府时已是正午,温三思带着一种女眷在府门外迎她,哪怕这个女儿何等陌生,现在也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王妃,他一个臣子,见到温岚也只有行礼的份。
温岚抬手让他平身,丞相府的匾金光闪闪,她笑着道:“父亲可用午饭了?”
温苏不爽道:“为了等你可是误了……”
秦氏一个眼神刮过去,温苏吞了吞口水不敢吐露后面的字,温岚笑着看她。温三思行了臣子之礼拱手道:“王妃一路劳顿,臣这就去着人摆宴。”
宴席吃的尴尬,无人敢言,温岚吃了几筷子青菜,喝了碗腊八粥,等温三思等人都停了著她才起身道:“近日大病初愈有些困乏,心里也惦念着爹爹,想在府上小住几日。”
温三思会意,挥手招来家仆,温岚见状道:“不必收拾别的院子了,我……就去居沧澜院吧,跟几个人过去打扫下便好。”
沧澜院三字一出,场面僵持的冰点往上提了一个档次。秦氏捏筷子的手青筋暴起,温苏气的眼睛红红,家仆弓腰不敢出声。
温三思将动静收入眼底,心里叹一声,恭敬答道:“听王妃的,去吧。”
家仆如获大赦,温岚勾了勾唇转身离开。
温苏一拍桌子:“她是不是故意的!那院子也是她一个道姑子能住的?!”
秦氏拉下他,就见温三思那边已然变了脸色:“沧澜院是我亡妻之院,王妃亲母之所,她有何住不得?!苏儿,她如今是王妃,你再百般不喜,也不是你能随意的人!”
温苏被训,眼睛红红,见自己娘又不为自己说话,气的站起来就跑出门去。
温三思摇头叹气,秦氏站起身抚慰道:“她十几年未近生母,想必对生母风姿极是崇敬,我们娘儿俩能理解。”
温三思拍了拍秦氏的手,皱眉道:“我知是委屈你了,我刚得到消息,张敬和方白文已经出了永安,忠远伯的人也不知赶不赶得上。”
秦氏柔柔的靠在温三思身边,笑着说道:“我们的人现下估计也出了永安了,老爷不必担心。”
已经两鬓灰白的丞相大人看着窗外飘起的雪,心里觉得越发不踏实。
“秦娘子,我这心里……”
“嗯?”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