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很快就到了。很好,公园里游人很少。马响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那是公园小湖边的几块大石头。白色的石头隐藏在繁茂的绿树之下,青苔遍地,显示这里少有游人光顾。
马响在石头上坐下来,眼泪早已管束不住,奔涌而出。马响咧着嘴,无声的哭着。他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崩溃。一个念头牢牢地停在了马响的脑海,那就是,赶紧用身上仅余的钱,买一张回山东的火车票,回家去!回去可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但至少他不会挨饿,不会没有地方过夜。
公园里春意盎然,而马响看到的,只是一片愁云惨雾。
这天晚上,马响又去了火车站。这一次,他迟疑的样子,灰败的脸色,引起了火车站工作人员的注意,他们坚决地不让他进到站里。马响本是要来买票的,但事到临头,他改变了主意。他还想再试一试,再挣扎一番,实在不行了,再回家。
马响来到售票大厅,这里也是有长椅的,只不过现在上面坐满了人。马响等待着,终于有个老头起身离开了,马响马上过去占据了这个座位。随着天色的渐渐变暗,售票厅里的空座位越来越多,到后来,一条长椅都是马响的了。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马响想。又想:深圳的天气真是上天赐于穷人的福,在这长椅上和衣睡上一晚,是不会被冻死的。
虽然不至于被冻死,但人的恶,马响还要面对。一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女工作人员,已几次对马响下了驱逐令。
马响躺在长椅上没动,闷声闷气地说了句:“我没钱住宾馆。”
“那你也不能睡在这里呀,这像什么样子!”女子说。
马响无心与她辩驳,干脆翻了个身,面朝里闭上了眼睛。年轻女子的话就说得不好听了。马响咬着嘴唇忍着,努力将它们当成一股吹过耳边的风。落到此种绝境,也只好任由人说了。
女子说了半天,马响不理不睬,她倒也不敢将他拉起来。于是也只好罢了,丢下一句恶狠狠的诅咒,离开了。
除了人的恶,还有小虫们的恶。不断地有蚊子、苍蝇、一些不知名的小虫,落到马响的身上。马响先还尽力扑打,等睡意袭来,也顾不得了。
其实马响是最讨厌这些蚊虫的。在家时,每个夏天,他的床上都要支起蚊帐来。家里其实也没有什么蚊子,偶尔有一只来光顾,马响就如临大敌。连穆桂英也说马响有些小题大作了。她说,这屋里的纱窗封得这么严实,蚊子哪里跑得进来?罩个蚊帐,人睡在里面多憋得慌呀。她和马占山就从来不罩蚊帐的。
一阵音乐声把马响惊得抬起了头,居然是他的手机在响。还会有人给他打电话吗?当然,也许是芙蓉来电话了。自分别后,他俩也通过几次电话。马响告诉芙蓉,他已在深圳找到了工作,在一栋装修气派的写字楼里上班。
马响看了看手机,不是芙蓉的名字,而是一个陌生号码。
马响接了电话,竟是木器厂的钱经理打来的。电话里说,“你还想来木器厂上班吗?”
马响一下子在座椅上坐直了身子。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说:“我正等着您的电话呢,我还以为我没机会了。”
挂断电话,马响跳下了座椅,他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如果此刻不是深夜,他真想立刻赶到木器厂去。
余下的时间直到天明,马响再也没有了睡意。他干脆背起背包,信步走到了街上。
夜已深。虽然深圳是个不夜城,但此刻街上还是行人稀少。一群人坐在路边的大排档里吃着宵夜,那香味直往马响的鼻子里钻,钻得他肚子里的谗虫一阵怪叫。马响觉得自己的口水就要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了。他赶紧逃离这里。
他现在学乖了。虽然他万幸找到了工作,但他知道,前途仍是未卜。身上仅余的那点可怜钞票,他还需紧紧地捂着,细细地花。
第二天一大早,马响就动身往木器厂去。去之前,他在公共卫生间的水龙头下,仔细地洗了把脸,又从头到脚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形象。这几天身心俱疲,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他已经快变成一个流浪汉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注意一下形象。木器厂的工作,对他来说,绝顶的重要,他必须让钱经理,让木器厂的老板,还有那些工人们,从心底里对他感到满意。
等马响赶到木器厂,厂里还没开始上班呢。
反正时间还早,马响便围绕着木器厂转了一圈。从建筑外观上看,这家厂已经营得有些年头了。这让马响心中更是安稳。虽是老厂,但厂房修筑得很是气派,于朴素低调中透着一股大气。这样的工厂,想必管理是规范的。也说是说,它不会蛮不讲理、随随便便就让一个工人滚蛋的。
钱经理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肤色有些黑,西装革履,典型的南方精干商人形象。他见马响规规矩矩地侧身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显得有些吃惊,脸上有隐藏不住的笑意。马响知道,自己第一天上班的表现,给钱经理留下了较好的第一印象。
钱经理说:“是马响吧?等多久了?”
马响笑道:“其实也没有多久。”这话,其实是告诉钱经理,他已经等了很久了。马响突然觉得自己还挺会说话的。
马响跟着钱经理进了办公室,双方开始了正式的谈话。
马响双目炯炯有神,说话时面带微笑,态度既谦逊,又显得不卑不亢,加之他面容俊秀。竟让钱经理生出一种惜才之感。
马响正式上班了。他有了一间集体宿舍,有了一张属于他的小床。虽然同是集体宿舍,但此间与包头那间不可同日而语。这间宿舍里,住着五个人,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间小厨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衣柜和储物柜。宿舍里干净整洁,阳光充足,墙上挂着电视,还有免费网络可供使用。
马响心满意足。唯一使他不安的是,他囊中羞涩,在拿到第一个月薪水之前,他将如何挨过这段时光。
好在,这个问题没过多久就被解决掉了。
原因在于,马响碰到了一位山东老乡。
这位老乡名叫周勃,已在木器厂干了四年没挪窝,也算是老员工了。他和马响住一个宿舍。一听马响说来自山东,他山东人的豪爽劲儿立马显露无疑,当即嚷着要给马响接风,出去搓一顿,宿舍其他人作陪。大家立刻欢呼响应。
马响连忙推辞,说:“我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大哥多照应,哪里还能让大哥破费,不如这样,等我领到这个月的薪水,我请大家,怎么样?”
大家又是一阵欢呼。
周勃坚持要请。马响坚持拒绝。周勃说:“你看看他们几个,你再不答应,他们要生吃你了。”
马响这才注意到,剩下的三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着这顿晚饭哩!
周勃说:“咱山东人,可不能婆婆妈妈的,让他们小看了咱们。”
话说到这份儿上,马响再不好拒绝,扫了大家的兴。于是五个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走出了木器厂。
一行人找了一家位置宽敞的大排档。张良说:“周勃你也太小气了,给老乡接风就一大排档的档次呀!”
马响赶忙要拦他的话,生怕周勃真的把他们带到高级餐厅去。韩信止住他道:“不管他们,张良就是嘴贫,其实他比谁都节约,真要他去大酒店,不要他付钱,他也要心疼个半死的。”
周勃道:“你懂什么,我们山东人最实在,从不讲那些虚排场,你说是吧,马响?”
马响笑着点头。
正提着茶壶给大家伙儿倒茶的萧何说:“周勃啊,你天天盼老乡,今天终于如了愿,你今晚可要多喝几杯。”
“喝,谁怕谁!”周勃道。又指着马响道:“马响,今天你也要尽兴,咱们不醉不归。”
马响大惊,喝酒这种事,他可实在不行。过去在家中时,逢年过节,马占山有时候会给马响倒一小杯酒,用那种三钱的小杯子。但穆桂英坚决不让他喝,直怪马占山多事,说,你是个酒鬼,还想把咱儿子也培养成酒鬼?灌你自己的黄汤去吧!马响有时也有些兴致,便趁穆桂英不注意,偷偷地喝一口。等穆桂英过来,父子俩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上憋着串通一气的坏笑。
马响自思:看周勃等人架式,今晚他们真的会不醉不归的。自己难道真的要豁出去?
马响问:“今晚喝醉了,明天上班怎么办?”
周勃道:“你可别被我吓到,哪会那么容易喝醉,我们又不会死灌。”
马响低声说:“可是我不会喝酒,真的,从来也没喝过。我爸是个酒鬼,所以我妈坚决不让我喝。”
张良道:“你现在踏入社会了,酒是一定要学会喝的。”
韩信说:“学习,就从今晚开始。”
马响不知如何是好。这份工作对于他来说,是如此重要,绝不能出一点纰漏。如果今晚他喝醉了,明天也许就不能上班,说不定钱经理就会辞退他。他决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可是,周勃如此热情,看得出他是一腔真心,他又怎么好拒绝他的要求,滴酒不沾呢?那样,也太扫大家的兴了。他不想扫大家的兴,他想与这四位室友保持良好的关系。
马响急得脑门上冒出汗来。萧何道:“你真不会喝酒啊?”
马响说:“真不会,我妈对我管得严,我都没尝过酒是什么滋味。其实我也想和你们一样,来他个一醉方休,可是我第一天上班就喝醉,怕老板把我辞退了。”
说话间,几样菜肴已端上了桌,一大瓶白酒也已被韩信打开。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大号的塑料杯子。韩信先给东道主周勃斟满了一杯。
周勃说:“马响,你不要担心,我们每人就这一杯。”他指指自己面前的一满杯白酒。
张良也说:“马响你放心,不光你不敢喝多,我们也不敢喝多,我们也怕被炒鱿鱼呀。”
韩信就要给马响的杯子倒酒了。
马响只好一把抢过杯子,揣在怀里,笑着说:“哥,你要是为我好,就别给我倒酒,这一杯下去,我就醉死了。”
韩信晃着酒瓶子,道:“你看,就剩这点儿了,你想喝一满杯都不成了。你就意思意思!”他拿着酒瓶子,伸到马响面前。
马响告饶道:“我喝饮料,成吗?你们喝一口白酒,我喝一杯饮料,行不行?”
萧何笑道:“你不要以为饮料那东西不醉人,喝多了才不舒服呢!”
马响说:“就是不舒服,我也豁出去了。”
周勃见马响坚持不喝,面上就有些不高兴了。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马响心中难受,但他不想屈服,他不能拿自己的工作开玩笑,就算是得罪了这帮室友,那也没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