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安琪
这样的水乡,总是惹人淌出泪来。
我是个莫名情绪的人,跋山涉水只为景色能装点杂芜的人生。夜路漫漫,江南的水乡是不会酣睡的。它不像大城市里因狂躁而有着病态的深度睡眠。即使火灾或雷雨,都是不能戳痛神经粗大的城市人。而夜下的南国,水声荡漾,灯影绰绰,风声树语。这里的夜,是任何一首深情的文字之外的恬静和细密。
但这里是藏着大多数人的故事的。口耳相传的深巷,细如瘦肠,这是人的情绪和时光的无涯。我漫步,也狂走。每一个来周庄夜游的人,长长的寂静无声。一种背影可以一直走下去,就像末日一样既无惶恐又不再矜持地走下去。在这里,和你擦肩而过的无数的人都是我们情绪的一个因子。或是曾经的你,或是欢喜的你,或是憎恶的你……当我走在这漫漫长夜里,欲要无尽叙述下去的时候,周庄的夜风又在抚过我的脸颊。它轻视着言语,却那般深重地托住我的眼,耳,口,鼻。它把我的五色杂念都捧住了。并且深深地低视着这样一个孤独无依的人。
于是刹那,我自负到自欺,再到瓮声大哭。我的情绪是某个不知名的城市里带给我的压抑,我的眼泪是某个无名状的人带给我的欺侮。即使人的坚强可以战衣盔甲,可以在川流不息的时间里耽搁着,可以在疲倦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却仍是脊梁不弯,但终究安稳不如周庄这温暖的夜色。原来,痴怨和嗔恨可以经得起风霜雪斗,却永远经不起这深情的夜和这夜的温暖。
这是周庄的夜,让我遇见这样的自己。以致此后的别离成为一种挂念。有时候一座城,哪怕是碗口大的家都是一种难以安抚的拒绝。这算是人世的悲哀如嚎哭,长欺如倦态吧。
我虽然痴傻,为了皮毛而付诸血肉,但我不规避和淡漠。我是个典型江南的女子。所谓的深情,其实是一种托付和责任。看着行人如驼铃,面目生色的春天里,我愿让每一个过客都住进我的心里,正如这夜的周庄愿让每一种情绪的我住进它的韵度里。我该是窃喜里的踟躇,边落寞边欢愉。朋友总说,这样的我,无法无天,没得救了。于是放任,既是溺死也是洒脱。恶性,如勇敢般的涌入这如幻的夜,不禁让我有吟游诗人的兴致。放在干枯的嘴上的路灯,一盏胜似一盏的开放,或沉寂或喧叫。每一个人有每一座城市的印记,因而也带着每一种桀骜的怪脾气。
周庄的夜,像一把怀古的黑伞,撑着清明寒雨的霏霏,不能说太多的凄凉。我倒也不在乎那流浪者的心声,像倔强的出名,咿咿呀呀唱着跑调的怀念的歌子。只惊异这江南的小镇,为何有一缕掠过发迹的潮退的风。也许是雨后打起尘间的泡泡,把每一个来周庄夜游的行人的悲哀都打散了吧。偏偏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相会,聊起来也是满心满脑的欢畅的苦遭。
于是,在酒楼,在以天为盖地为庐的夜的风景里,金发橘面的有,黑眼睛黑头发的有,张三李四,赵钱孙李。从来不在意符号的我,略去叫卖的铜环,踏过每天一抹擦的橱窗。我在意的,似乎是纯粹的热烈与孤独。所以,来周庄的人,最好是两人成行。兴致来时,便分道扬镳走,将人生的潇洒大气走进夜的周庄,冥冥幽幽,让闭目的人游戏在波澜似的树涛和巷深中。即使迷路也无妨,更何况,这迷走的心情是周庄的雨,让你哭成雨季,才能去造虹。当然兴致深浅,都不妨碍这夜的阔绰和风姿。
从荒凉到可慰,这其间其实是在画夜。
好了,我的悲凉被这一番欢畅的爱抚,荡出尘外。或许城市人总喜欢于遣词造句,因为我们总习惯于被人牵制着,放肆地牵制着。以致踟躇不前咬文嚼字成了生活,成了琐碎,成了我们的固执。即使赞美或歌颂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意外。看啊,我就是这样一个出现意外的人!即使,我热烈地喜爱这片夜;即使,我异乎寻常的深情就像履行公务……我开始责怪起自己,怪这周庄的夜使人乱想,更怪自己因为生命的感动而失去了坚强的外衣。
我,开始往回踱步。在夜的寒气里,迷梦成雾。于是想起要得意忘形,放浪形骸或终须一搏地走。生命的苦与乐并非一场邂逅就能释怀的,这一点我很清楚,甚至明白它们化作时光便成了细水长流的平淡。但是,依然用尽全力地感谢这夜的周庄。清静,古朴,带有母性的光辉,让如痴如醉的孩子有了躺息的欢畅。想必这就是千言万语,千言万语留不住的时光。
我是个爱恨极不鲜明的人,又或是说拖泥带水让爱恨成了混沌。但今夜,我尝过了这周庄的美丽,却决定毅然地走,绝然地离开。或许我就是个热爱逃避的人,热爱比沉湎好。
当我转身想要继续投入茫茫的人海,当汽车火车的尖笛声刺破苍穹,我还是不忍回望了这份难忘。我别了,这周庄的夜!我别了,这夜的周庄!经年之后,我或许不再回来;而明天,我必将抵达这温暖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