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个名叫贪得的商人来到了A市，准确地说，他在一家市场里躲了三天三夜，像一个落魄的乞讨者一样，藏在无人问津的黑暗角落，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了，同样也滴水未进，就在几天前，他还是本市的典范人物，一时风光无限，哪想否极泰来，一夜之间遭人暗算，亲朋反目，妻儿离散，债主上门，也是一夜之间天塌地陷。
他很想喝一口热水，就像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一样，他终于走进了这家鱼龙混杂的市场，连续叨扰了几家都遭了白眼，最后他走到了一家玉器店的铺面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走了进去，说道：“姑娘，可以给我一口热水喝么？”
姑娘名字叫无厌，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犹如春风拂面，略感抱歉地说道：“真是抱歉，很不凑巧没有热水了，您稍等片刻，我去热一壶水。”说着，名叫无厌的姑娘给商人贪得递过去一把椅子。
贪得一屁股坐了下来，三天以来他都是蜷缩在角落里，咕咚咕咚喝掉了一壶热水，无厌看傻了，贪得仿佛获得了重生，又接着说道：“姑娘，麻烦您给我一碗泡面吃可以么，我已经三天没见油水了，肚子早已失去了知觉。”
无厌姑娘又颠颠地跑去买了一大箱泡面，买了几根火腿肠，还买了几颗熟鸡蛋，她可是一个热心肠的姑娘呢。
商人贪得咕噜咕噜连续吃了好几碗泡面，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又泪流满面，吃完以后又感动地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他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随意丢弃的半截烟，点着了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外面鞭炮噼噼啪啪，电视机里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又到了辞旧迎新的一年，过去一年我们经历了无数刻骨铭心、可歌可泣的事情，过去一年我们同舟共济、风雨同舟，过去一年我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过去一年我们见证了无数的高光时刻……是的，没错，新的一年马上到来了，我们要以饱满的精神迎接全新的一年！”
哦，今天是元旦啊，商人贪得怔怔地盯着电视机发愣，看着市场里的人犹如潮水般渐渐退去，原本叽叽喳喳吵闹的市场一下子变得冷清了，他手里的半截烟早已剩下了烟屁股，也没有熄掉，想必他想起了什么。
此时传来无厌姑娘咯咯咯的笑声，商人贪得凝视着这目光，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大笑了，他只是一个愁苦的旅人，仿佛在世界末日的小船上飘摇着，又不知去向何方。
“哦，你在看什么书？”
“诺，阿城的短篇小说集里面的一篇《结婚》，说是两个那个年代的人老了都没有伴儿，二一添作五，便结婚了，没过一个星期便离婚了，小说最后一段很讽刺，我念给你听哈——
两个人谈了没几天，就申请结婚了。大家帮着操持，买床单子，被里被面子，买枕头买褥子，买暖水瓶买茶缸子。公司发了床票椅子票大衣柜票，大家帮着去店里排队，挑，帮着用运废品的车拉回来。房子是借的，大家帮着打扫，帮着布置。
都弄齐了，老林结婚了。大家吃了喜酒，松了一口气，好像自家说不上媳妇的儿子终于成了家。
不到一个星期，老林申请离婚了。老林说，两个人睡觉，鞋子，枕头，摆法各不一样，别扭。独身几十年了，又都不愿意改，何必呢？商量了一下，就算了吧，做个分开住的朋友吧。
哈哈哈哈或或或或或或或或，讽刺，真够讽刺的。”
“唉，婚姻哪有不磕磕绊绊的，老话说，过日子哪有锅沿不碰马勺的，这两个人五十岁的人啦还如此挑剔，确实讽刺。我倒是想起鲁迅赠给许广平的一句诗——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究可哀。”
“对了，大哥，你怎么不回家啊？我看您在市场里晃荡几天了，也没敢问，看您的样子也不像是缺衣少吃为生计发愁的人哪。”无厌姑娘闪了闪大大的眼睛问道。
“败了！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了，一败涂地！妻子要和我闹离婚了。”
“你刚才不是说到婚姻么，其实我觉得婚姻就是过日子，现代人对婚姻质量的要求太高了，违背了初衷，其实不就是两口子互相温暖么，你知道汤婆子么，就是古时候一种取暖用具，夫妻之间不就是汤婆子么，冷了热了寒了互相温暖，互相给予么，没那么说道，其他的都是假的。”
“是啊，我和我的太太是一个村的，从小我们俩就是青门竹马，一起上初中，高中，大学，从恋爱到结婚，十年又十年，结婚之前我答应要把最好的给她，所以婚后我的应酬多了，她全心全意相夫教子，毫无怨言，操持家务，接送孩子上学包括孩子的教育都是她一手包办，我从来没有操过什么心，我想着赚很多钱，给她们母子俩丰厚的物质生活，可是有一天我的生意黄了，一下回到解放前了，她对我这样说——结婚前你是个分文没有的穷小子，那个时候我可没在乎过你的钱，结婚后你风光无限，那个时候我也没沾到什么光，如今你再次破败了又回到了原点，你名下的房车都拿去还债吧，我选择净身出户，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再不想听到你半夜回来倒床就睡的鼾声了。我曾经爱你，如今也爱你，可是我累了，我只想枕边十点的时候有人相伴，而不是守着一个豪华空荡荡的家，毫无意义。于是她将婚前我送的玉还给了我，扔下一纸离婚协议书，再也没有回头，转身便离去了。明天约好就要去民政局正式办手续了。”
“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隐忍下去等待时机再次东山再起，要么回归家庭，不过我觉得任何时候家庭都是第一位的。”
“是啊，当初的承诺如今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忘记了，她真的不图我什么，我送给她很多名贵的奢侈品，她都不屑一顾，可是我偶尔给她做一顿饭，偶尔陪她看一场电影，她就开心地要死，她说我讨厌你现在这幅油滑世故的嘴脸，仿佛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爱钱的，商人的本质都是重利轻离别的，我常常想起我们大学时恋爱的样子，春节的时候你借钱买了一张火车票，不远万里地找到我，你匆匆见了我一面，说要娶我，便走了，在离别的车站，你只是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并且赠与玉佩，说要娶我，你那个玉就是地摊货，不值几个钱的，那一刻我决定要嫁给你的。”
“原来是这样，可以借我看看你的玉么。”说着，商人贪得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了玉佩，说着，无厌姑娘像一个雕刻家一样，在灯光下唰唰唰在玉佩上雕刻了几个大字，说道：“诺，没经过你的允许，看看喜欢么。”
“十年艰危，相濡一生。”商人贪得看着这几个字，似乎明白了什么。
商人贪得说了一声谢谢，便走掉了。
又过了十年，姑娘无厌还是守在自己的摊位，只不过她从一名店员变成了老板，她接人待物还是和善爱笑，还是喜欢看书，只是最近生意越做越大，资金链出现了一些问题，爱笑的眼睛填了几道皱纹，多了几分愁苦，以前没事儿喜欢看书的她书籍也落了不少灰尘，她听到外面吵闹喧嚣的声音，笑了笑，有些惨淡的笑容：
呵，岁月啊，又是一年。
正当她愁眉不展的时候，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人，她温柔的妻子时刻不离地挽着他的臂弯，夫妻俩看起来恩爱极了，明明是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看起来像是小情侣一样如胶似漆的，这个男的说道：“姑娘，麻烦给我挑一块玉。”
“你要什么款式的，不知道你爱人喜欢什么款式的。”
“最贵的就行。”
“真的么？这里最贵的玉价值十万，只有一块了，不瞒您说，如今我的资金链出了一些问题，我常常忙着生意，冷落了爱人，他要和我闹离婚，我想我的店铺可以起死回生的话，那么我要雇一个人，我也要回归家庭了，以家庭为重。”
“真的，麻烦您在上面镌刻八个字。”
“哦，哪八个字？”
“十年艰危，相濡一生。”
姑娘无厌一下子由暗喜变成了大笑，她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行色匆匆寒冷的夜晚了。
“哦，这位是？”
“是我的结发妻子，从前是，现在是，以后还是。”
“噢……挺好，挺好。祝你们永远幸福！”
说着，无厌姑娘包装好了玉，这是一块上品的玉佩，她用最精美的包装小心翼翼包好了递了过去。
商人贪得说道：“送你了，姑娘，也祝你的家庭永远幸福美满！”
说着，商人贪得放下了一捆厚厚的钞票，便走掉了，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有一个如影随形的爱人。
新年的钟声又敲响了。
电视里传来的声音还是那一套说词：中国人素来讲究家和万事兴，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里，祝天下所有的家庭幸福美满！也祝天下所有的夫妻白头到老！
姑娘无厌拿着玉关上了店铺，冲了出去……
此刻，她要回家了，也必须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