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血溅鸳鸯楼后,咬破了手指在墙上挥毫了八个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那一刻他彻底死心了,他要和一切过往决裂!随后武松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冲进了雨夜,跌跌撞撞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倒在了大雨滂沱的夜晚,再也没有起来。
等他醒来,又是那久违的温和面孔,又是这熟悉的地方,人生如梦啊,他的英雄梦碎了,他的好人梦碎了。
孙二娘早已在一旁陪伴多时,武松想勉强支起虚弱的身子问安,孙二娘端过一碗水,说道:“兄弟,啥也别说了,喝口水躺下好生休养。”
武松点点头,便再也没有说话了。
……
残阳,红得发紫,一如武松嫉恶如仇的眼睛。
晚秋,冷得寒心,一如这奸邪当道的社会。
武松,孙二娘,张青伫立在山头,冷风吹过十字坡,是离别。
“如今官府追的紧,恐怕不能再多留兄弟一些时日了,还望兄弟见谅。”张青道。
“大哥说的哪里话,嫂子悉心照料我多日,已是打搅万分,武松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如今什么世道,怎能拖累哥哥和嫂子二人呢?”武松满怀歉意地说道。
“兄弟说这话就生分了,都是自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孙二娘温柔地说道。
“就是,咱们一别多日,你家嫂子甚是牵挂于你,知道你在鸳鸯楼遭歹人陷害,大哭了一夜,第二天我死说活说偏是不干,连夜瞒着我一个人独自寻你,我本想打探兄弟的消息寻个万全之策,没想到你嫂子这急性子一得知兄弟的事情,便怒火万丈,我也坐不住了,带了一杆子人马连夜举着火把半路追上你家嫂子,一起来寻你。”
“哥哥嫂嫂的救命之恩,武松我没齿难忘!”说着,武松便要跪下来行个大礼。
“兄弟,快起来,这话怎么说的!”说着,孙二娘拉起了半跪的武松。
残阳如血,又添了一分离别的悲凉。
武松动了情,感慨道:“想我年少时,一身豪气,勤学武艺,那景阳冈少说也走了不下二十遭,那一日店家偏要说山中有一只大虫,苦苦劝我,我武松贱命一条,横竖不过一个死字,连喝了十八碗酒,趁着酒劲儿又多了几分力气,竟然打死了那条大虫,从那以后打虎武松便传至十里八乡,下山后又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大哥……”
“兄弟,天下谁人不知你是打虎英雄!”张青插了一句。
“那时我多么春风得意,又幸得衙门赏识,说了几句官场上的客套话,给了一个都头的职位,和大哥阔别重逢,得知早已成家,每日以卖炊饼为生,我自幼父母早丧,大哥将我含辛茹苦养大,本想阖家团圆求个安稳,在昏天黑地的乱世中求个安稳日子,谁成想……”
“唉,兄弟,这乱世之中哪里容得下好人哪!”孙二娘感慨道。
“谁成想,我那嫂子生性放荡,三番五次挑逗于我,我本想为了家庭和睦忍过去不拆穿她便是了,没想到调戏不成反而……”
“唉,兄弟,别说了。”
“大丈夫坦坦荡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那一日我扒了那个贱人的衣服,剜了她的心,将那一对狗男女血血淋淋的头颅献在我哥哥的灵位前,我哥还没有等我回来就惨遭毒手,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武松杀人偿命,便带了枷锁去官府自首,堂前的老爷顾忌几分旧情,又加上邻里街坊的求情,我才免去了砍头的罪名,刺配孟州流放千里,从那以后更是凄冷啊。”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兄弟别说了,再说我就要掉眼泪了。”
“想我武松坦坦荡荡,待人真诚,不管贫贱,只要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眼对我好,我便认了这个兄弟,本以为天下豪杰众多,没成想三番五次遭遇歹人陷害,直到今天我方才知道世道艰险、人心炎凉,我和卖梨子的郓哥没什么区别啊,不过都是无依无靠讨口饭的人罢了。我以前是个混混,凭着一身武艺成了打虎英雄,本想褪下光环做个平凡人,世人先是道我为天神,然后又将我吹成英雄,如今却成了人人胆寒避之不及的杀人魔头,这世道多变真是讽刺啊。”说着,武松大笑了几声,这笑分明是讽刺自己一般。
“兄弟固执啊,第一次路过十字坡,我们便十分投缘,不打不相识,那时我便劝杀了那两个衙门的人,你要不忍动手,嫂子帮你动手也行啊,可你偏要去坐牢,生出这后来许多事来。”孙二娘感慨道。
“我武松从不滥杀无辜,没成想世道逼到我这等地步!索性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我武松一生两次流放,两次都因女人,第一次彻底毁掉了我这个家,第二次彻底毁掉了我这个人,我的人生大起大落,本想着将牢底坐穿重新翻盘,没想到一步步走向深渊乃至万劫不复!”
“兄弟,想开点,兄弟你是个苦人啊,我家那口子还吃醋说我日日惦记兄弟,牵挂于你,他哪里知道我和兄弟都是苦命人啊,世人都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可谁知道我认真的时候输的有多惨!如今这世道的人还他妈的叫人么?不说了,上路吧,兄弟。”
……
兄弟,此去何处?
二龙山。
兄弟,意欲何为?
杀!杀尽天下不良人。
兄弟,这里有些散碎银子,路途遥远当个盘缠,还有一个嫂子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物件儿,是个头陀,兄弟过来,嫂子给你戴上,愈发是个行者了。
如此,哥哥嫂嫂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兄弟,保重,后会有期!
……
枯树间有几只乌鸦叫着,他隔着树上远远地望着,走几百米一回头,走几百米一回头,直到日落变成了一个点。他行走在黑暗中,了无牵挂,无所畏惧,他再也不会使用他那得意的醉拳了,他再也没有值得日日牵挂的人了,他只有一个头陀,还有腰间冰冷的刀,从今以后,他只想杀人,杀恶人。
这一刻,狂风乍起,寒鸦聒噪,武松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刀光,群鸦便散去了,他便继续上路了,因为——
他早已不是武松了,他是一个行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