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只是听见了脚步声,那么此刻,素虹看见了那脚步声的主人。
一大早,素虹让玲珑准备了竹竿和细绳,准备去修缮那个摇摇欲坠的花棚。
就在藤蔓院子的门口,素虹被湖边一抹浅粉的身影吸引,细长的飘带迎风扬起。素虹看得呆了,更呆的是,不远处,庚吴朝那个身影走去。
和那个人站在一起。
非礼勿视,非礼勿看,虽然对这个新的世界陌生又好奇,很想尽可能多的了解这里的人和这里的生存规则,但是如果换了自己,应该也不喜欢别人远处偷窥吧,素虹抱着一大捆竹竿进了院子。
“我来啦,今天我不是粉刷匠,我是木匠。”素虹把竹竿丢到地上,伸伸腰。
院子里没有人回答。
“你不在吗?还在睡吗?”素虹问空气
“现在醒了。那花棚不修也罢,你不要逞强。”
“我最喜欢的就是花园,江南的、日式的、法式的、我都喜欢。”
“无论是什么,喜欢就好。其实我以前有个更大的花园,你应该会喜欢。”
“有多大?”
“一座城那么大。”
“你好幽默。”素虹感概这难道是异世界的土豪吗,一出手,就是一座城。
“又有人来!”
素虹猜想应该是那湖边的粉衣女人。
“我刚才看见她了,在湖边和庚吴城主一起。”素虹一边说,一边往藤蔓墙边走去,本想出去看看,走到门口却犹豫了,这个时候出去,万一人家两个人是在热恋中相处呢,那自己岂不是当了灯泡。
“真的不进去了吗?院子的结界我可以打开。”声音是庚吴的。
素虹在门口思量着,却听见门外的对话。
“还是不了,进了院子,也进不了那道门。”粉衣女子声音有些忧伤。
“那天,有人误闯进了这个院子,我以为,是他愿意打开结界了。可是后来,我试了一下,还是不行,进得了院子也进不了屋门。”
“不过再给我一些时间,也许能找到办法。”庚吴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柔软过。
“他锁起来的东西,谁都打不开。更何况他当时铁了心要锁起他自己。”粉衣女人叹息,“大哥还是不要费心了。我就是心里挂念辰吴哥哥,来看看。”
“昨天你来过了?”
“嗯。”
“为什么没来找我。”
“怕叨扰大哥,惹大哥也心乱。”
“哎,我送你回去。”
“我想一个人再呆一会儿,大哥你先走吧”粉衣女子安静地站在原地。
随即,素虹听见庚吴大步离开时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倒是现在,墙外站着那个粉衣女子,素虹觉得出去也不合适了。在院子里靠近围墙的地方,找了块干净的石阶,轻轻坐了下来。
一堵围墙,两种愁。素虹这样想着,觉得时间过得好慢,那个女人竟然可以这样一直站在外面,一动不动。许久,素虹都要睡着了。才听到外面脚步轻轻踩在枯枝上,枯枝断裂的声音。很慢,很慢,好像不舍得离开那样慢的走远。
“她走了。”素虹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
“嗯。”
“你知道她是谁吗?”素虹问空气,“庚吴城主对她好温柔。”
“庚吴喜欢她。”
“她是谁?”
“不知道。”
“她进不来这个院子,为什么我能进来?难道是因为那天我揣着破望?”
“因为是你。”
“因为是我?”素虹诧异。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啊。”那个声音依旧真诚。
素虹又要被他的多情打败了。忽的想起昨天埋的那个菌人,也不知道那只鸡腿菇怎么样了。
一层土又一层土,小心翼翼地刨开,素虹感觉自己会看到一个发芽的鸡腿菇,埋下去一只鸡腿菇,长出来一堆鸡腿菇。而实际上,此刻那个菌人变得更干枯地躺在昨天埋下去的那个地方。
它没有跑,没有离开。它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素虹抬头看了看四周,不知道他在看没有。
“看这个样子,它已经死了。”
“为什么会死,你不是说它会跑掉的吗?”素虹心里有些失望有些难过。她其实对弱小的生命最是不忍涂毒。
“它承受不了落单的孤独。一个菌人,很难独自活下去。”他若有所思。
“孤独,它的孤独能和我比吗?为甚么就不能好好的活着。如果活着,也许过段时间,有机会送它回去它的家族呢。”触景伤情,素虹幽幽地想起了她自己。她不就是落单的孤独一人吗。在这个世界,要怎么回去,那路途,比起菌人来,菌人要回去的希望不是更大的吗,为什么它要放弃。
“别难过了,菌人很脆弱,生死是常态。可是,是什么使你觉得孤独了?”他不在乎菌人,他只在乎素虹。
素虹默默地埋起菌人,在它死去的地方,用土隆了一个小土包。找了一块木片插在旁边。这样也算是敛葬了吧,在他乡,在弱肉强食口中余生,最终还是愿它魂归故里。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素虹一边吟着这首贴合心境的诗,一边告诉自己要收起心里的软弱。去捡地上的竹竿,开始修补花棚。
他没有说话,也许是他没有听懂,也对,他们这个世界没有苏轼吧。素虹把竹竿打绑腿一样打在已经腐败破裂的花棚旧竹竿上。
“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是我的秘密。我把这个秘密藏了很久。跌跌撞撞地在这个世界活了下来。竟然能活下来,真是奇迹。也许这就是命运。”素虹感觉这一切恍若梦境,而心底的孤独却又教她时刻清醒。
他依旧没有说话,沉默着。
“我莫名其妙就来了这个世界,如今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回去,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痛苦的尝着古代那种流放的滋味。流放的人至少还有路,我却连路在哪里都不知道。”素虹忍着眼泪,“其实时至今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只是找不到这个世界和我有关系的理由,支撑我,坚强一些,再坚强一些。”说着说着,指尖的刺痛传来,一根竹签扎进肉里,素虹忍痛拔出来,血珠也渗出来。
他依旧沉默着,素虹也忍痛继续绑着花棚。
院落也沉默着。
许久。
“痛吗?”他轻轻的问。
素虹摇摇头。
“很久以前,传说有一种天蛾,它们的诞生历经磨难,羽化后,寿命极短。”
他慢慢地说着。
素虹放慢手中的动作,安静地听着。
“它们诞生的季节百花开遍,但是它们只吃一种汁液,那是瘦长干枯的若草,只长在险峻的悬崖,长在寒冬来临之前。”
“若草不会开花,一千株若草,也许只有一株开花,艰难地分泌一些蜜汁。”
“若草艰难地等待着,每一天它都面临着枯萎,也许会有一只天蛾,飞跃了瀑布山谷,最终找到了那朵若草,刚刚好,在寒冬来临之前。”
素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我有时,分不清黑夜和白天。那些孤独就变得无限大。”他继续缓缓地说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把心里那朵若草拿出来看一看,那些孤独,就变得小了。”
素虹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恨自己的不争气。他到底是谁,说得这般轻巧淡然,却有巨大的力量把自己从低沉的失落中拽出来。
“为什么哭了?是痛吗?”
“你是谁?”素虹突然发现这个一直陪着自己的声音,在他轻柔温暖的言语背后,是多么深沉的痛苦。
他依旧没有回答。
素虹四下看着,空气静默。
那扇门。
那扇冷清的门。
冷清的蛛网,紧闭的窗户。廊柱上木刻的门帘已经风化褪色,
难道他一直躲在那扇门里面?
素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她朝那扇门走去,就像遭了迷。
一步一步,走上白玉石阶。
素虹站在门前。
这扇门庚吴是没能打开的。
门的里面是什么?是他吗?
这些天来陪在自己身边的声音。
素虹犹豫地伸出手,却又收了回来。
“在想什么?是想推开门吗?”
“还是不了!”素虹摇摇头。
“为什么?”他问。
“我害怕看到别人的秘密。”
“我对你没有秘密。”他真诚如故。
素虹长久地站在门前,
一秒仿若千年。
微颤的手指触摸到斑驳的木门,素虹的心隐隐作痛,他的话语充满温柔,充满力量,是和煦的光一样。她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看看,是谁在和她说着那些话。但同时她又心生恐惧。
这扇门是庚吴也打不开的,是禁地吗,还是像小说写的那样藏着什么危险的秘密。
指尖的隐隐作痛传来,轻轻一推。门纹丝不动。
素虹自嘲的笑了,收回手来,把受伤的手指轻轻放进嘴里,吮掉上面的血迹。看看紧闭的门。素虹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准备走下玉石阶梯。
脚步却在这个时候僵住,因为身后,门轴在门碓里转动的声音,干涩又沉重地传来。
缓缓地,门自己开了。
素虹惊讶地转过身,脚步挪动,期待又战栗
她紧张地迈过门槛,动作很轻很轻,意志却很坚定。进到屋内。
正午的光线有限地从屋檐边上投了一部分进屋里,屋内黑暗无光,素虹努力地适应着屋内的黑暗,窗户的地方挂着厚厚的蒙布,像是厚重的地毯那般。
空荡的黑暗中浓烈的香气传来,包裹她的心神,安定又醉然。
突然,素虹眼前全黑,门口的光完全消失了,因为门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自己关上了。
素虹紧张得不知所措,壮着胆子凝伫着。屋内完全漆黑,静谧。连墙外的鸟声也完全没有了。就好像这个地方,完全被遗忘了一样。她似乎也要被这屋子吞噬了。
“怕吗?”他温柔的声音又出现了。
“你在哪儿?”素虹循着声音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到,周遭空空如也。
“你的右手边有张桌子,上面有盏灯。”
素虹果然在桌子上摸到一盏迷谷。轻轻掀开灯罩,一些微弱的光泻出来。
“太久不用,迷谷也快尽了”他带着歉意。
看见他了。
素虹把迷谷端在手里,迷谷的光淡淡的映着面前那人。深色绢衣,眉目清晰,目光温暖又深刻地注视着她,不移分毫。
素虹觉得他是黑暗中一道清澈的光,迷谷的光线已经微弱快要熄灭,然而就是那微弱的光,照到他的身上,却令他像月亮一样明澈。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心光莹发,如梦如幻。
她不怕他,他也如他的声音那样温暖。
“你平日就是一直在这个屋子里?”
“嗯。一直在”
“为什么这个屋子要这么黑?”素虹心里有些打鼓,他会是鬼吗?
“也许因为黑暗能让我们安全。”他依旧是温文尔雅的。
“我们?”
“我们!”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阴影里。
素虹举着迷谷,战战兢兢在昏暗中一步一步挪过去,举的虽是迷谷,却像举了一颗救命的手雷。
迷谷的光靠近了,看真切了,素虹吓得尖叫起来,手一抖,连迷谷也掉落在地,摔得光线更暗淡了。素虹蹲下去要捡起来的时候,最后一点迷谷的光线也燃尽了。
屋子里重新被黑暗吞噬。
也许只是一瞬间,却谁都描述不出这黑暗有多长久。
素虹看见的,是那床上,睡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他。那么安静的睡着,分不清是活着还是死了。
“你在害怕?”
“嗯”黑暗吞噬着她。
“两个月前,当我醒来时,我就发现,我们在这个屋子里。”
素虹看不见他在哪里,也不知道是睁开眼睛了,还是闭上眼睛的。弥漫香气的空屋子里,他的声音,安静又平和,教素虹的心稍微平静了下来。
“然而,这个屋子被结了结界。我出不去。”
“你是鬼吗?”素虹紧张地问。谁知道呢,这个世界不是什么都有可能吗。
“哦,你是在害怕这个?”
“嗯”
“他是我的身体,我现在是魂游物外。”
“什么是魂游物外?”
“没有我,他只是一个躯壳。没有他,我就无法在这种时候,去扶你起来,给你点一盏灯。”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身体里面去?”
“回不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努力过了。”感觉他在无奈的笑。
黑暗中,伴着沉默,素虹红了眼眶。
如果只听声音,听他温柔的关怀,轻盈的笑语,就像鲜花灿烂的山谷,拂过春日的风。然而,他却是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这么深沉的黑暗,任谁有足够的勇气,也无法追逐到它的边缘。时间也在这里亘古静止了。
他说他有时分不清黑夜白天,他说他觉得孤独很大的时候,就拿出心底的若草来看一看。孤独就会变得很小很小。
刚才的灯光下,他如温玉一样的浅笑,而他心底有雪山一样坚毅的信念,素虹觉得心里不忍。觉得自己不配在他面前说孤独。
“我真的不该推开这扇门。看到你的秘密,看到你的痛。”素虹站起身。凭记忆,摸去门的方向。
“你要走了吗?”
“我现在很难过。”
“我说了什么伤你心了吗?”
“没有,对不起,我竟然只能在这里听你把你痛苦的伤再展示一遍给我,而我却帮不了你什么。”
素虹摸到了门,奋力打开,她如果再不离开那黑暗,她最后一点坚强就要被黑暗吞噬了。她不敢想,在那无尽的黑暗中,生活两个月,没有白天,没有黑夜。他心底要有一朵怎样的若草花。她不敢想。
她像逃兵,在跨出门那一刻,她不敢回头,她怕她回头,看见他温玉一样清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