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红星厂。
除了他从德意志快递回来的测试设备,红星厂几乎没一件可以用作这回研发的东西。
有些东西他没法做,比如“拉伸机”等,只有与江机厂接洽,花钱动用江机厂的设备。但有些简单的、借用不便的却是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夏兴今天做的是一只大烤箱,普通热轧钢板焊成一只大箱子,外面以石棉为保温层,里面则是严严实实地,砌了一层防火砖。
夏兴出来吃饭的时候,这只大烤箱里面的电热丝,已经通电,温吞吞地烘干箱体。
他吃完回去,正好烘干,接下来他一个人在晚上安安静静地做这只笨家伙中唯一的精细活儿:安装热电偶和温控。这是他试验工作中的重心之一,他必须保证测量温度的绝对精确。前期的精确,才不致误导后来的计算。
在德意志的学习和工作也已经培养了他的习惯:始终一贯的态度。
夏红军对儿子的工作不仅仅是不放心。因此他偷偷地潜入红星厂原翻砂车间一角,偷窥儿子的加班加点。儿子的精神自然是没话说的,他还没见过其他人家的公子工作这般努力。但是夏红军心里愁啊。比如说儿子手上在用的那些,就是父子俩一起去东海买的。
当时,在现场他指向一只热电阻,儿子就说热电阻的精确度没热电偶高,测温范围也没热电偶高,否定。回头夏红军偷偷一看热电偶的说明,上书一个“铂”字,心说难怪这么贵,竟然是白金打造。然后夏红军又指向一只价位稍人道的温控,儿子又说不行,说是信号滞后严重。还给他解释电热丝的单位时间发热量是多少,减去箱壁的散热,温控迟滞时间内可以使箱体内温度变化多少,严重影响测试效果,云云。热爱儿子的夏红军在热爱技术的儿子面前说不出一个“不”字,唯有割肉一样地掏钱,掏钱。这辈子,夏红军掏钱都没这么爽快过。
夏红军无法不心疼,他当初为争取儿子回国继承家业,原定拍出一百万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经花在房子和车子上。既然儿子有志搞开发,他做老爹的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因此又咬咬牙,再给五十万。原以为再加上儿子自己掏的钱,这些应该已经足够,可是看而今这样子,研发项目越来越有无底洞的趋势。
夏红军愁得没法安坐,只有过来偷看儿子做事。看儿子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好歹心里踏实点儿。夏红军一边愁,一边想心事,不知不觉泄露了行踪,一颗脑袋被灯光斜斜地打到夏兴面前,被夏兴吃惊地捕捉。
夏兴伸长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着手低着头,想着心事的样子。夏兴奇道:“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夏红军回过神来,忙笑道:“刚来,正好路过,过来看看。这是……很贵的补偿导线?串什么呢?”
“给补偿导线弄保温层。刚才去哪儿了?”
夏红军其实是自家里出来,见问,就撒了个谎,“我去见一个朋友,看他刚造出来的仪表冲床。现在不是做小首饰的多吗,那种仪表冲床好卖得不行。我那朋友找来一台RB的,拆开来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冲出来的冲件已经蛮好。订单都做不过来。”
“爸,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样的模仿?”
“呃,嘿嘿,你们留学过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你肯定见过RB产的原机吧,你朋友仿出来的是不是体积整整要大一倍还多?”
“呃,不止大一倍,RB的可以放家里的实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放水泥地上,还得四脚拿地脚螺丝固定。”
“爸,这就是粗仿最大的问题。以为是一根轴,但是人家的轴能带动,粗仿的换上去转几下就扭麻花了,这其中不仅是材质问题,还牵涉到很细微的设计问题。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气研究个为什么,而普遍是把轴加粗加长,使受力加大。那么这儿加一点,那儿加一点,最终结果,小小一台冲床给模仿成巨无霸了。这种事儿我早听说过。我现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说是仿,是彻底弄清原理,利用现有科学知识和加工技能达到目前能达到的最佳设计。”
“可是,我那朋友即使这么粗仿一下,日子也过得蛮好,还有出口东南亚的单子,每天都做不过来。我们何不也找一些类似的,多仿几种。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么今天你朋友模仿,明天我朋友仿,到最后大家都会做了,结果又是辛苦一场,只卖个成本价。其实我们未必一定要做整台设备,我见过的有些专家一辈子只研究一种零件,公司也只做一种产品,可也做得世界闻名,效益非常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华夏那么大,市场也有那么大,机械产品又有那么多,我们只要一年仿一种,日子就能好过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爸,人活着还得争气。”
“唉,古人老话说,争气不争财啊……”
“爸,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一怕不等我这儿研究出眉目,你已经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来的东西批量生产后达不到应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证……”
夏红军打断儿子的话,免得儿子诅咒发誓,“你拿什么跟我保证?你再有什么,我能跟你要?唉,我只是瞎操心,你认真做吧,你争气,我是支持你的。”
夏红军说完,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背着手转回身走了。
寂静的原翻砂车间里,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寥落。
夏兴怔怔看着老爸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爸,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
夏红军没有回头,走了。走到外面,满心一团糟,对着冰凉的空气吐纳。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赶工的大车间,机器在夜色中轰鸣。夏红军听了会儿,没走进去,怏怏地离开。
老爸离开后,夏兴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时候,也须考虑经济效益,经常是一个方案反复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动手,他以前当上小头目时候已经以为责任很重。可这回不仅他自己早有认识,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币,而今天老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他越发体会自己身上担子的沉重。
一时,许多想法,许多考虑,一起纷纷扰扰袭上心头。心乱的时候,他再无法安安静静地安装手上的热电偶。可是,夏兴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他看了一眼,正是这几天见了他爱理不理的老黄。他叫了一声“黄叔”,就逼自己专心做手头的活儿,不让老黄看出端倪。
老黄瘪了下嘴走过来,不大看得懂夏兴在做什么,可依然冷嘲热讽地道:“太子爷还要自己动手吗?这种粗活,你说一声,都交给我们就是了。”
夏兴告诉自己要镇定,他没抬头,好歹掩饰了自己的不满,不卑不亢地道:“外壳的加工,我都交给车间了。唯独温控部分,用的是带芯片的工控元件,全厂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就不麻烦黄叔了。”他说话时候,更告诫自己:专心、专心、专心!
“读过书到底不一样,说出来的话我们大老粗都不懂。”
老黄说话时候,两眼死死地盯着夏兴手里的操作,希望看到夏兴这种知识分子操作中的短板,正好出言打击,看夏兴以后还好不好意思说他操作不规范。
正好,夏兴用剥线钳剥出一段铜丝,准备以铜丝缠绕方式固定补偿导线。
这种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夏兴做出,老黄已经在心中默念每个细节的步骤,对照检验夏兴做得对不对。
他看到夏兴做得很细致,几乎是没必要的一丝不苟,那态度,就跟夏兴要求他“不要扔铁疙瘩”一样的多余。
但是老黄有耐心,前面有一处转弯等着夏兴,看此时这太子爷看似稳当的拍子还能不能压得准。
果然,他见到夏兴缠绕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个停顿,老黄在夏兴身后轻蔑地微笑了。但是老黄很快失望。他见夏兴掏出一把瑞士军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铜线,在接触点打了一个死结,然后将死结紧紧压在凸面的顶部。
老黄的脑子不用转弯,立刻就明白这个死结的妙用:定位。令老黄沮丧的是,这一步骤,他事先没有想到,而这一步骤,眼下看来,却是章法不乱的最佳处理办法。他死死盯了会儿太子爷头顶那个明显的发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夏兴听得脚步声,说了一句:“黄叔慢走。”
“嗯,你当心手指。”
夏兴惊讶,抬头看向老黄。
走向门口的老黄的背影,与刚才老爸的风格有点像,都是背着手,低着头,似乎心中充满煎熬。
夏兴不明白老黄怎么忽然收起了趾高气扬,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那句话算是合了难弄的老黄的心意。
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过一边,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