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在似是而非的道路上,到了红星厂,夏兴的心情立刻好转。
老爸效率好高,这么快已经把厂里的技术骨干召集在车间办公室,一屋子烟雾缭绕地研讨样品的试制。
夏兴走进门,就不知从哪儿弹来一支香烟,他连忙接过,夹在手指间,一口一声黄叔、徐伯地打招呼,眼前都是他熟悉的人。
大家也都对夏兴很客气,不过都口口声声戏谑地称他太子爷。
夏红军跟着进门,见儿子穿着工作服与大伙儿没有隔阂地打成一片,几乎看不出儿子这个海外归来人士与技工们有什么不同,他稍微放心,他就怕儿子脱离群众。
夏红军有意让儿子主持会议,确定样品试制办法。
但是儿子的话说出来,他就皱眉了。
明明一个最简单样品一个人可以一手做下,因此可以明确每件产品的质量责任人,可硬是被儿子分解成六道工序,将由六个人各负责一道。
儿子竟然还拿出秒表,说要现场看每道工序所需的时间。
夏红军一听儿子的主意,就觉得要坏事。
果然车工老大老黄不满地道:“太子爷如果要计时,拿我们老人家的速度算计件工资,不如叫两个年轻的来试制样品,他们手脚利落,动作快,眼力好,做的东西好,又给你爸省钱。我们哪做得过年轻人。”
夏红军也道:“阿兴,在场几位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手头技术一流,平常已经自己不操作,主要负责生产管理和质量管理。我们今天只管试制出样品,等样品通过,直接交给他们分派下去生产。”
“我知道黄叔、徐伯都是一流手艺的……”
夏兴忽然感觉到被谁在桌底下踢了一脚,他忙将下面的话吞进肚里,看着老爸发呆,不知道自己前面说的话究竟错在哪里。
他见到老爸几乎没说什么,就与大家一起拿着图纸走进车间,开亮机床上面的照明,开始动手。
他不明白了,明明还是黄叔、徐伯他们在动手慢慢地调整夹具,调试刀具,可为什么他们却对自己表现出不肯动手的样子。
黄叔,第一个下刀,大伙儿围观于旁,夏兴也在一边看他几乎是几十年一贯地在这台五十年代的车床上操作。
铁屑飞溅过后,第一个样品的第一道工序完成。
大家纷纷拿出趁手的量具,夏兴也是拿出他的量具,等贴疙瘩好不容易传到他手上,他一量之下,赞道:“无可挑剔。”
闻言,他一脸得意,接过夏兴手里的半成品,拿到灯前架势十足地用自己的游标卡尺一量,骄傲地点头道:“厂长,我就这么再做九件,回头换个刀头车倒角?”
夏红军笑道:“扯你娘蛋,这都来问我,寻我开心啊。”
黄叔看了夏兴一眼,潇洒地将手中半成品抛出一个美丽的弧度,一丝不差地正好扔进旁边的柳条筐里。
夏兴不清楚黄叔干嘛对他满是挑衅的意味,但眼看黄叔的这个动作,还是忍不住走到黄叔身边轻道:“黄叔,对不起,不管是成品还是半成品,都要轻拿轻放比较好。即使是钢铁制品,碰撞之下也容易影响精度。”
黄叔老脸通红,又是瞧了夏兴一眼,尴尬地道:“呵呵,太子爷教训起我来了。”
说着,黄叔转身去工具箱取出一团回丝,仔细地开始擦手,“太子爷,你来试试?”
夏兴打小就拿这些机床做玩具,重见这些老古董一样的机床早就跃跃欲试,又是被黄叔的阴阳怪气搞得憋闷,闻言就拿出一副平光镜戴上,说句“爸,你替我看着一下时间!”,果真小心操作起来。
一道工序几乎不费多少时间。
但是夏兴抬头,却见周围已是空空荡荡,只剩下徐伯一个人。
徐伯拿了夏兴做出的半成品测量,夏兴则是看着车间大门狐疑,老爸和黄叔他们去哪儿了?
徐伯测量完,笑道:“出国这几年,这一手倒是都没忘记。别管他们,你继续车下面八只,我替你看着总时间,回头除以八就是单道工序的时间。”
“黄叔生气了?”
夏兴见徐伯点头,他心里终于有点儿悟出为什么刚才黄叔招招带刺,觉得黄叔没意思得很。
他就不再提起,而是换了话题。
“其实车床的原理都是一样的,我在国外也每天接触。徐伯,请计时。”
夏兴一件件地做,徐伯耐心等在一边计时。
等八只做完,又测量完毕,只有夏红军一个人板着脸进来。
夏红军都来不及先看儿子的成果,而是拉住徐伯道:“老徐,阿兴不懂事……”
徐伯却把手中半成品递给夏红军,打断他的话,“阿兴很有大将风度,处变不惊,做起活来有板有眼。你看看,做得怎么样。他们几个都走了?”
夏红军叹了口气,“阿兴,你跟老黄说了什么?他怎么口口声声说你教训他?”
夏兴只好将自己刚才对黄叔耳语的话,重复一遍给老爸听。
夏红军道:“你是小辈,不能这么跟黄叔说话。还有以后不能跟给普通工人派工作一样给黄叔他们指派工作分发任务,黄叔与别人不一样。”
徐伯却在一边插话,“我看阿兴没说错,我们一向不习惯轻拿轻放,碰到精度高点儿的零件常有给敲坏的。而且阿兴即使指出老黄不足,也是单独耳语。就阿兴跟我说话的态度,也是跟小时候一样,很有礼貌。其余像分配工作这种事,当然是公事公办,没什么废话的。厂长你用不着教训阿兴。”
夏红军本就有当着徐伯的面说儿子以安抚徐伯的意思,见状,他便顺坡下驴。
于是三个人在徐伯的主持下,没多少废话,用一天时间奔波在两个车间之间,将可以试制的样品都一式十份做了出来。
熄灭灯火,走出车间,外面也已经是一样的黑暗。
夏红军一定要拉徐伯去吃饭,徐伯说家里老伴儿等着,硬是跳上自行车走了。
徐伯临走拍拍夏兴的脖子,直赞夏兴肯干又脏又累的机械,着实不易。
夏兴已经被黄叔吓倒,即使得到徐伯的赞美,他也只敢连声道谢。
直等目送徐伯走远,他立马一屁股坐到车头上,这才能长吁一口筋疲力尽的气。
“爸。黄叔今天算怎么回事?”
夏红军今天也陪着忙活一天,此时缩进他的车子里坐着说话。
“老黄的师傅是手艺人,老箍桶匠,老黄的一手本事都是靠自己琢磨出来,问师傅只学了身手艺人的臭脾气。手艺人嘛,说话只说半截,后半截你自己领会。你说话前先递烟,派任务要客客气气地商量,有什么不满要转弯抹角地拿自己比划。老黄这个人只要撸顺毛了,是个干活拼命的。大家都肯听老黄,你看,老黄一走大家都跟着走。阿兴,你自己回家吃饭,我找老黄去。”
“可是徐伯为什么讲道理?徐伯的技术也很好。”
“老徐有老徐一帮人,跟老黄那帮人并不对付。“
夏红军见儿子似懂非懂的样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要是少了老黄那帮人,下一步工作还怎么展开。阿兴,记住一条,能人都是有脾气的。”
“等一下,爸,别走。我算一下,跟你核对一下用工。”
夏兴坐进老爸的车子,打开电脑生成表格,输入自己记录下来每道工序的平均时间。
夏红军看着儿子眼花缭乱的操作,心说这有什么用呢?到最后还不得老黄、老徐他们出面安排工作。可他愿意等儿子,看儿子显示本事,即使用不上也没关系。
夏兴好容易计算完成,指着表格道:“爸,你看我把工序细分的原因。我基本上是将工序分为技术含量高的核心部分,与技术含量低的非核心部分。划分的宗旨是尽量将核心工序减少,以尽量减少使用高工资高级技工,把非核心工作交给低工资只要会看机床的人就行。而不是把原料分派下去,车床的人把车床能做的全做完,刨床的人把刨床能做的全做完。目的有两个,一是控制工资成本,二是方便控制核心成员。这是我们那边设计工序的宗旨。”
夏红军一点就明,“你这表格就是给每个样品计算的人工配置?”
“是的,我根据每道工序所用时间设计出来的人工配置。爸,你看……”
夏兴将表格意图细细说给老爸听,听得夏红军连连点头。
于是夏兴直言不讳,“爸,能人都是有脾气的,我也有。你可以不必找黄叔去了吧。”
夏红军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道:“我们是小厂,小厂老板是不能有脾气的。小厂,就意味着手下能人少。多少人想拉老黄去做事,都是我凭多年交情拉住老黄。老黄如果走,多的是地方要他,我要是让老黄一走,老黄又拉走一帮人,即使你再科学配置人手,我这儿的人手也会吃紧,我可没那么方便随时找到熟练人手。而且你想过没,你能让老徐一派在厂里独大吗?老徐那一派独大,保不准脾气比老黄还大。”
夏兴看着老爸的车子绝尘而去,好半天没缓过气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做小厂主怎么就跟做实际公仆似的?
他想不通。
可不管他想不想得通,现实已经血淋淋摆在面前。
他是适应,还是大刀阔斧地修正?
可不管未来如何,现在他只能听凭老爸去找黄叔,送面子上门。
可这样的处理结果,还怎么刹得住黄叔“重拿重放”的恶习?
黄叔若是回来安排工作,又怎么可能贯彻他的工序切分办法?
还有,为什么黄叔一开始就对他抱着审视态度,屡屡错会他的意图,总是将人与人的关系往敌意往对立上面牵引?
又想到,国内的人跟人关系何以如此复杂。包括电梯遇见的年轻女子,锻炼遇到的中年妇女,个个对他人充满极大的不信任,当然也是极大的不合作。为什么会这样?
夏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有没脾气地回家。
巧得很,夏兴又遇见早上的那位年轻女子。
这回夏兴识相地退后三尺,贴着电梯壁而立。
在车间里泡了一天,浑身都是油污,自己都嫌。
而且,心里还很憋闷,全无早出时候的朝气,自然没了建立睦邻友好关系的热情。
那女子依然对他不屑一顾,走出电梯,各自回家,电梯里留下一股高档香水与低级机油的混合怪味。
但这回夏兴看到,女子进了他家隔壁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