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府位于城东太守府旁侧,毗邻闹市,朱漆大门上悬着“国舅府”三个烫金大字的牌匾,入门是前厅,厅内正位挂着新武明太祖——也便是大栾开国始帝顾昂亲手写就的墨宝“上善若水”四字,右侧设个香案,上面恭敬摆着当今皇太后与皇后两位娘娘的立后诏书,尊荣非常。
出了厅,左侧是书房,右侧是花园和走廊。前堂后寝,布局讲究,厅堂轩昂,庭院宽敞幽雅,亭台楼阁风景别致,曲水悠悠,映着满池荷花,粉白花瓣雅洁娴静,粉红花瓣出水婀娜娇艳,亭亭而立,乃国舅府一大盛景。
褚乔一身浅粉的广袖锦衣,长发以一根淡蓝发带松松挽了,腰间佩了暖玉佩,少年身形高挑,五官惊艳,眼底却带着一片不符年龄的冷静,他走进书房,反手阖了门,对着屋内端坐在书桌前的男人行礼道:“父亲。”
褚父抬眸扫了他一眼,说:“坐吧。”
褚乔眉眼与褚父有三分相似,皆是一副如画般的精致容颜,但褚父美则美矣,身上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这让这男人再不会遇被人错认男女的失态之事。
相较于褚父,褚乔五官却更为精致,甚至比他被封为皇后的姑姑更为惊艳,仿佛寸寸皆是精雕细琢打造而成,大约是年纪还小,尚难脱男女性别差异,外人看来,总会误认为女子。
褚乔行过礼后,坐在了他面前。
褚父伸手翻了翻桌上的册子,道:“账册我瞧了,做得不错。”
“是。”
褚父抬手示意禁言,而后动作优雅地合了册子,骨节分明的手搁在册子上,眼睛直视着面前过分漂亮的儿子,好半晌才不疾不徐道:“这些时日我虽不在,却也听闻盛乐赌坊的事情有你一个。你向来不喜管闲事,怎么这次,反倒出了风头?”
褚乔敛眉垂首,低声道:“不过路见不平,心有不忿罢了。”
褚父眼睛是那种墨一般的漆黑,他看人时,总会让人觉得仿佛在他眼中,所有一切尽皆袒露无疑,褚乔不敢抬头,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也毫无波澜道:“路见不平也好,拔刀相助也罢,做事心里有分寸便可。需得记得,你身后还有褚家。”
既是家族,会给你带来尊贵尊荣,也会带来掣肘顾虑,一荣皆荣,一损皆损,是必然。
褚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香囊,问道:“父亲想说什么?”
褚父抬眸看着褚乔,开口的声音毫无波澜,喜怒这种情绪仿佛在他身上尽数消失殆尽,只是在毫无所谓地平静陈述着:
“我查了盛安赌坊的事情,忽地想起,那赌坊的掌柜,我是见过的。”褚父目光静静地看着自己儿子的头顶,慢慢道:“六年前,在今太子身边。”
褚乔猛然抬头看他。
褚乔的视线与褚父撞在一起,褚乔眼神波动,首先移了目光,褚父叹息一声,手指在账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温声开口:“谁会嫌钱多呢……”
盛乐赌坊是太子的?!
难怪,难怪不过短短一夜,那些女子全都改了口供,难怪掌柜明明能跑,偏又自投罗网,难怪最后,这案子就那么草率荒谬地结了。
原来……是太子!
他忽然想起太子在纪王生辰那天模棱两可的态度,想起那块令牌,倘若太子是因为顾昭参与了这件事而忌惮纪王知晓他作为,那生辰宴那天的态度也能解释了,太子是在试探。
不过……
那个令牌?
褚乔问:“父亲可知,纪王生辰宴上,太子的贺礼是一块令牌,据说,是天行老人的。”
褚父一手撑头,侧头去看褚乔,唇角浮现了淡淡笑意,轻声道:“你见过那令牌吗?”
褚乔点头,那之后顾昭经常拿着令牌玩儿,不止是他,他们几人都见过的。
褚父垂眸瞧着自己手上浮现的淡淡青筋,仿佛不甚在意,随口道:“倘若正看无果,便倒着试试。”
褚乔疑惑,而后闭了眼,慢慢回忆,须臾他脸色骤然变了,睁眼,秀气的眉头紧蹙,一字一句道:“盛乐……”
褚乔不可思议:“他疯了吗?难道就不怕有人识破他的把戏?”
堂堂一国太子,竟私自行商,还出了人尽皆知的丑事,倘若被皇上知道了,纵是为了维护皇室尊严也定会严惩不贷将之埋葬的。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亲生儿子,即便性命无虞,也定会父子离心。
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怕吗?
褚父瞧着自己儿子琉璃般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浅浅红意,轻笑一声,道:“所以说我们的这位太子殿下,胆大包天呢。”
那笑声太过凉寒,褚乔呼吸顿了顿,先前的惊诧微怒仿佛被一盆凉水狠狠泼过,尽数平息了,他好似看懂又好似没看懂褚父狭长凤眼里隐藏的情绪,便住了嘴,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褚父却想起了什么,问:“听说你两日前因一个香囊发了火,将你身边的一个丫头行了家法关到柴房里去了?”
褚乔没说话,他总算看到了自己父亲眼底的凉薄。
“不过是个死人,东西没便没了,无论你留或不留,都改不了既定事实。”褚父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缓缓道:“那丫头到底是太后身边的人,你若不喜便将她遣回,别让太后心存芥蒂。”
褚乔闭眼,脑海仿佛又响起那个撕心裂肺的喊声,粉色的襦裙在他面前被血染透,鲜血淌了一地,他看着自己手上刺眼的鲜红液体,看着那身体渐渐变冷变僵。
有的人,满口除暴安良,保家卫国的壮志。
却……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他攥紧腰间绣着精致竹纹的香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褚父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若儿过两日便回,你去接吧。”
褚乔眼神波动,嘴唇抖了抖,道:“妹妹要回来了?”
褚父却笑了,眼底虽没什么笑意,开口声音是却还是从容温润的:“再不回来,这京陵城,还有她的位置吗?”
五月份的天气,闷热非常,偶尔几缕清风,也裹挟着难耐的热意,纵是树荫屋里也没有多少凉意,杜易不过躺在树上打了个盹,醒来时不但满头热汗,还被蚊虫叮了满脸的红包。
而后,果不其然被下人们笑话一番,杜易丝毫不恼,阿裳端来了药粥,她喝完后吧咂着嘴,忽然就想:想吃松子糖了。
不过也只是舔舔嘴唇想想罢了,特地让景旬替她瞒着程叔,结果还是因为身上药味被发现了,她要是再出去一趟带病回来,程叔只怕要疯,还是好好待家两天算了。
说起景旬……
杜易不着痕迹地攥了攥拳头,脸色微微苍白。
她的确,不能和他深交了。
杜易闭了闭眼,长吁一口气,叹道:“好无聊啊!”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手里的鱼饵往水里一扔,拍拍屁股晃悠悠走了,躲在暗处的小厮这才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往湖里探头一看,眼前一阵发黑,果不其然,一池锦鲤已经翻了白白的肚皮在上。
这可是前不久刚换的鱼啊,之前那一池子已经被纪小王爷给折腾死了,这一池子又被姑娘给撑死了,他们程府的鱼也太多折多难了啊。
负责照顾这池子观赏鱼的小厮欲哭无泪。
杜易又溜达到之前睡觉的树下,四仰八躺地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向她走来,杜易一睁眼,就看到顾昭朝她走来的脚步顿了顿。
顾昭哼唧一声:“原来你醒着啊?”
杜易同样哼哼唧唧:“原来你没被你老爹关禁闭啊?”
顾昭脸色一黑,当即要举手打人,可是又想到了什么,便气哼哼地收了手。
他大踏步走到杜易身边,也不在意地上脏衣,便一屁股坐到了杜易身边。
顾昭把手撑在地上凑上前问:“我在街上遇见褚乔了,他让我给你捎药材补品,你病了?”
杜易眨了眨眼睛。
顾昭上下打量一番,道:“脸色是有点白,不过你本身就挺白的,也不知道为啥晒不黑。你不是一向比牛还壮吗?怎么这段时间老生病?像个病秧子,还有上次你回山,路上真的遇着了土匪?”
杜易抬眸瞧他,顾昭疑惑地去推她:“你呆住了?说话啊!”
杜易忽地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翻转间将少年脸朝下压在了地上,顾昭“哎呦”一声,就感觉杜易坐在他身上。
杜易拍拍手,坐在顾昭腰上晃着二郎腿,摸摸少年的头,挑眉道:“问题太多了,我拒绝回答。”
“杜易你大爷的,放开老子!”
杜易刻意往下坐了坐,啧了一声,调侃道:“我不!还挺软的。”
顾昭大怒:“扯淡!你给我滚开!”
杜易忽然不动了,她拍拍身下的一坨肉,惹得顾昭愈发拼命挣扎了,只可惜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竟然撼不动杜易那个臭丫头,把纪小王爷给气得简直火冒三丈。
杜易顿了顿,问:“你刚刚说美人儿让你给我送补品?”
“废话!老子给你送东西,你竟然还恩将仇报,个白眼狼!”
杜易看了眼他空空的两手,问:“那东西呢?”
“老子才懒得去拿,路上撞见景——”
有身影停在她面前,清隽的脸上看不出明显情绪,削瘦的薄唇却紧紧抿起,少年瞳色黝黑,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敛眉垂首行礼道:“小王爷。”
顾昭的话被打断,艰难抬头,一眼瞅见了那道颀长身影,当即大幅度挣扎起来,吼道:“景旬,景二公子,你可来了,你看看你女人,管管她行不行,就这么在别的男人身上坐,要脸不?”
景旬却一言不发,目光静静落到了杜易脸上。
杜易脸皮抖了抖,举手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景旬。”
顾昭抓住机会,猛地一掀,果不其然一把掀翻了那个该死的臭丫头。
顾昭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沾了一身的枯叶灰尘,纪小王爷果然是个不讲究的,根本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跳起来第一件事是先向杜易叫嚣。
杜易想,幸好这货在,要不得多尴尬啊。
尴尬,一个好似她从来不会遇见的场面,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景旬闭了闭眼,将手中的东西搁下,微一颔首,转身走了。
杜易一把拉住了他。
杜易在心里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她伸手干什么,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她干嘛要手贱去伸手?
可是,她说过喜欢他啊。
哪怕谁都不信,他却信了。
这少年,孤身一人在这里,她朝他伸出手,又缩回手,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她也……只剩一个人了啊。
景旬扭头看她,那个女孩,眼底还带着藏不住的悲伤,却仍是朝他笑了笑。
景旬想起了初见时的模样,一样的强颜欢笑,仿佛只是为了笑而笑。
景旬道:“之前,对不起。”
上次是他唐突了。
杜易愣了愣,随即笑了,零散的树影落到她身上,微风吹拂间,那女孩一把抱住了旁边的少年。
她说:“我来保护你吧。”
她守住底线,她仍是她。
至于其他,听天由命吧……
盛安楼,三楼,雅间。
一身蓝色锦衣的少年走到门口,腰间的梅花佩微微一动,少年一合折扇,屈指敲响了房门。
仿佛有人就等在门口,几乎是声音刚起的那瞬间,房门就被人从屋内拉开了。
有丫头欠身行礼,恭敬道:“陆公子。”
陆离晃了晃手中的折扇,目光落到软塌人影上,合手行礼,笑道:“太子殿下。”
闻言顾丰抬眸扫了他一眼,冷厉的脸上看不出明显表情,只是道:“来了。”
满屋随侍的下人对着陆离弯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