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
李家是午时三刻报的案,官府人赶到是未时,未时二刻仵作初验得结果,未时三刻,程御史赶至现场,申时,京兆尹杨溢亲自率人赶往东城门围堵嫌犯,当场围杀一人,重伤三人,逃窜者,五人,无一俘虏。
郊区,少年浑身血迹,一身黑衣破烂不堪,俊秀眉角被冷刃划过一道狭长伤痕,他突然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柱,侧头吐出一口血来。
身后有个胸口中了一箭的黑衣人忙上前一步,欲扶住他,忧心忡忡道:“公子。”
少年却一把推开人,手指搁在自己腕上片刻,而后抬袖随意擦了擦嘴角血污,冷冷道:“闭嘴,死不了!”
他脸色惨白,挑剑挥土埋了血迹,咬牙抬头望了眼仿佛无尽头的广阔丛林,手入怀确认怀中东西未失,哑声道:“走!”
盛安楼里,陆离晃晃悠悠地坐到了圆木方桌前,眉眼含笑地接过了侍女递上来的茶杯。
顾丰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道:“你得消息倒是快。”
陆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满屋随侍恭敬离开,闻言抬眸看着顾丰一眼,笑道:“可不是,我一得到消息,便连忙来见殿下了。”
“你觉得父皇是什么意思?”
“皇上?”陆离微愣,而后注视顾丰片刻,笑道:“殿下和我所说并非一事,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顾丰皱眉,忽的嗤笑一声,往塌上一靠,不甚在意地道:“说你的事。”
陆离笑容不变,静静看他半晌,而后才道:“兵部尚书李德,今日午时,被家人发现死于自己的书房。”
顾丰脸色微微沉了下去,手指搁在玉扳指上。
陆离继续道:“本不过小事,不足以打扰殿下,但我听闻,嫌犯正是袭击纪王府的刺客。”
顾丰微微眯了眼,脸色瞬间变得晦暗难辨起来。
陆离神情不动,泰然自若。
他道:“再者,据人来报,程大人和京兆尹在李府搜到了一本账册,是盛乐赌坊的。”
“殿下,还有多少事是离不知晓呢?”
顾丰顾丰随手把玩着令牌,鹰隼般的目光抬起,直直地注视他,许久,才启唇道:“李德,是我的人。”
陆离毫不意外。
顾丰扫了他一眼,道:“盛乐赌坊出事后,冯恭又回去拿账本,却被人捉住,匆忙中只来得及转出账本,便交由了距离最近的李德暂为保管。”
陆离摩挲着折扇,轻声道:“难怪恭叔又自投罗网。”
当时冯恭回去,他猜到是去拿东西,却没料得是账册这种重要东西。
不过,也是他当时乱了心绪,竟没猜到若不是账册这种重要东西,值得堂堂掌柜,亲自自投罗网去取吗?
陆离站了起来,对着顾丰恭敬一礼,肃然道:“殿下,账册得拿回来。”
即便走账谨慎,也免不得顺藤摸瓜时间久了,牵扯到太子身上。
顾丰定定看着陆离,片刻手指一挑,不知藏在何处的几个黑衣人齐刷刷跳下来,单膝跪在顾丰面前。
顾丰目光扫了陆离一眼,后者眉眼间常带的浅笑消失了,狭长的凤眼中失了笑意后变得有些冷淡。
顾丰手指微动,命令道:“去拿账本。”
黑衣人领命即将离开的时候,陆离突然道:“即便拿不到,也请各位毁了。”
顾丰仿佛雕刻般的深邃眉眼里藏满危险,看着陆离的目光仿佛猎食的猛兽,既存着锐利又写尽思忖。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笑一声,对着影卫吩咐道:“听见了?去吧!”
几个黑衣人恭敬行礼,眨眼间便消失在窗口。
影卫是顾丰的贴身护卫,是经历了皇室的重重考验才活下来来到顾丰身边的,陆离自然相信他们的能力,因而心下微松,这才想起了方才顾丰说的事。
皇上意思?什么事情要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无心朝政已久,近来是终于有什么动作了吗?
陆离道:“殿下方才所说,陆离愚钝,还请殿下代为解惑。”
顾丰不答反问:“刺客是冲着我来的?”
陆离垂眸看着折扇扇柄上坠着的桃花样粉青色玉石,顿了顿,沉声道:“是。”
纪王府偷袭不过是声东击西,刺客的真实目的是有着太子把柄账本的李德。
顾丰嗤笑一声,懒洋洋靠着,目光尽是不屑,虽未开口,但行为动作皆是轻蔑冷嘲。
仿佛即便是给予一句话,都是多余。
茶香飘飘,方桌排排几乎搁满整个茶馆,前方正中间站了个灰色长衣的中年男子,身形微胖,长发长髯,手中一把折扇哗得打开,清清嗓子,上下嘴皮子一碰朗朗故事便流了出来。
“只见那少侠长剑一横,剑身雪白无暇剑刃锋芒毕露,一看便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对面小贼哪见过这等场面,当即便吓得两股战战,扭头便欲想逃之夭夭,哪曾料得屋檐上突现个橙衣女子,那女子倾城容貌,武功竟也出神入化,嘿!不过三两步便一把逮住了小贼,寻得老太所丢之物。
众百姓这才赶至,人人唏嘘不已,纷纷敬女子侠肝义胆,见义勇为,那女子却朝着不远处一挑下巴,得意调笑——却原来那女子与少侠竟是相识。”
……
二楼靠栏有雅座,桌上茶水点心一概俱全,方桌面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荼白锦衣五官清隽,一人箭袖红衣容颜柔软。
下首方说书人一拍惊木,众人唏嘘四起,景旬白皙手指扣在茶杯上,目光从说书人身上落到对面的杜易身上。
底下众人随着故事发展或惊或喜,心潮澎湃起起落落,到了紧张危险时分,人人甚至凝神屏气,脸上表情纠结而凝固,可就在这种气氛下,对面的那个丫头,竟然睡着了。
杜易伏在桌上,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秀气五官被柔软碎发微微撩拨,她眉眼本就柔和,醒着时尚有三分灵动显得轻快机灵,睡着了后,脸上却显得愈发柔软了,有种宁静的平和。
周遭惊呼声四起,景旬捧着茶杯静静看她,只见杜易纤长睫毛微微颤动两下,仿佛将醒未醒的模样,可只须臾间,脑袋寻了个更为舒适的地方,清浅的呼吸声又响起了。
这么热闹的地方都能睡着,是猪吗?
景旬目光落在她眼底的浅浅阴影上,目光微动。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小厮的声音,越来越近,有凌乱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踩踏。
景旬扭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风风火火带了一串跟班的纪小王爷。
纪小王爷人未至,声先到,少年变声的嗓子微微沙哑,却透着满满的欣悦。
“杜易!杜易!你看我——”
顾昭声音骤然顿住了。
景旬起身,微微颔首:“纪小王爷。”
顾昭再看到景旬稍微有些别扭,也许是前两天杜易那一腔毫不避讳的求爱被他正好撞见,也许是景旬太过安静内敛的模样与他恰好截然相反,也许是震惊景旬对杜易竟然真的有那么点不一样,反正不是因为他那似有还无的质子身份,纪小王爷那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脑袋根本顾不上这种事。
杜易最初说喜欢景旬的时候,他没亲眼看到,是从陆离那里听说的,陆离是怎么知道的他就不知道了。
虽然当时他在背后狠狠嘲笑了一番,也打算当面再嘲笑一番,谁知道见面以后杜易的表现太自然,仿佛景旬本就认识了多年,而陆离褚乔傅佑平他们几个人,又绝口不提这事,他就给忘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杜易只是开玩笑,杜易向来满嘴扯谎,嘴里吐出的话也真假参半,他始终认为,杜易只是调侃景旬。
但前几天杜易的那一番话着实震惊了他,他在旁边看着那一对搂在一起的男女,心里无数个“娘嘞”疯狂扑来。
从那天后,向来大大咧咧的纪小王爷特意回家沉思了一个时辰,假如杜易那个货是搞真的,他身为兄弟自然得祝福,但是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好歹也见过猪跑,正常男女在一起后,如果其中一方再和异性混在一起,是不是不大好?
可是他和杜易是兄弟啊,两肋插刀的那种,他绝对不会喜欢上杜易那种男人婆……咳,不会喜欢上自己的兄弟的。
就是担心景二公子会醋,怎么办啊?
混迹人世十六载,纪小王爷终于首次感受到了人生的纠结。
最后小王爷灵机一动,兄弟情不能舍,兄弟的爱也必须支持,为了避免景旬吃醋,他可以趁那位不在的时候再找杜易啊!
小王爷自觉顺利解决人生难题,他越想越完美,当即兴致所来乐呵呵地给自己叫了一桌饭菜用以犒劳,一顿胡吃海喝后,一脸忧郁地摸了摸脸上越发猖狂的痘痘,决定消食活动就是捉蛐蛐了。
捉蛐蛐是纪小王爷早就有的想法,之前杜易的玲珑粉玉棋就是从陆离那里斗蛐蛐赢来的,陆离手里好货多着呢,都是稀罕玩意儿,他有必要也“赢”几件,万一哪天得罪父王了,也好看在玩意儿的面子上保他条小命啊。
捉蛐蛐战果斐然,甚至有几只品相极为不错的,顾昭本想直奔丞相府去找陆离先来几局,又听说杜易在茶楼听书,便想着来炫耀一番,谁料得一到就先看到了杜易的“家室”。
纪小王爷在扭头就走和当没看见这个两个决定中来回犹豫,终于还是一抬脚,直面人生了。
毕竟堂堂的小王爷,底下人都认识呢,扭头就跑也太丢人了。
而且我只要证明我和杜易是坦坦荡荡的兄弟情,我俩是清白的也行啊。
景旬起身打招呼,顾昭扯出笑来应对,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僵硬,配上一家老小都扎根在他脸上的红痘,也不比扭头就跑好上多少。
可纪小王爷不知道啊,他还在为自己的临阵反应鼓掌自乐呢,看见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杜易,当即松了口气,在景旬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几步上前一把拍在了杜易肩上。
顾昭怎么凶怎么来,粗声粗气道:“猪吗你,大白天睡什么睡啊啊啊啊啊!”
顾昭话音未落,瞬间接上了一串惨叫,毫无违和感,他脸色刹那间惨白一片,拍在杜易肩上的手被一只白嫩的小手给反扭得扭曲了方向。
杜易在那熟悉的惨叫声中成功醒来,刚一睁眼就看到一只手被她死死扭着,再一看,顾昭的五官都变了位置,额角冷汗直冒,身子甚至有些抽抽。
杜易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顾昭的手放开,目光快速地扫了下周围环境,大概猜出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顾昭捧着好险没断掉的手,眼泪几乎在眼打转了,别说,还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刚刚的动作发生的太快,就在一瞬间,等到跟着顾昭保护他的护卫总算反应过来时,顾昭已经两眼泪汪汪了。
杜易先发制人:“习武人睡觉都有条件反射的。”
顾昭颤颤巍巍:“胡说!你以前怎么没有,你就是故意的。”
杜易耐心解释:“那是因为我武功精进了。”
顾昭对这个理由吐血,他虽然没什么见识,但幸好直觉不错,直觉告诉他,杜易在满嘴扯谎。
他刚要指责,只见杜易凑了上来,眼睛眨了眨望着他的手腕,顾昭一惊,下意识往景旬那边看,结果头还没扭过去,杜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出手,一声清脆弹响,顾昭尖叫一声,捂手疯狂倒退。
恰好惊木声响起,周遭唏嘘一片。
顾昭栽在身后护卫怀里,怒不可遏地指责:“你!你!”
杜易转动自己的手腕,道:“来乖,转转手腕,别留下后遗症啊。”
顾昭听到那个字,气也顾不上气了,呼吸一滞,忙不迭去看景旬。
别误会别误会,她嘴贱!
杜易冲着景旬微微一笑,低头,目光落到地上的小盅里。
“欸,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