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录小心翼翼地行礼,道:“那,下官便替小女多谢王爷赏赐。”
“客气。”纪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本王逛街时瞧见京兆府甚是热闹,便来瞧瞧。如今瞧着也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府去看本王的戏呢,三华堂的戏,可精彩了。”
司录诚恳奉承:“是,三华堂乃京陵第一戏班子,旁人一票难求,也只有王爷这等身份的人才能使得这群人上府演唱呢。”
“这么厉害的?”纪王愣了愣,仿佛从不曾听闻,在得到司录的颔首回应后道:“没事儿,本王喜好变得快得很,三两天就放他们出府了,到时他们想去哪便去哪,本王绝不阻拦。”
司录拍马屁:“王爷宅心仁厚。”
“行了,别吹了。杨大人也忙的紧,本王就不打招呼了,你跟他说一声,本王走了。”
“下官恭送王爷。”
四月底的天气甚是多变,时不时一场大雨淅淅沥沥落下,夜风清凉,却吹得人心头更凉,盛乐赌坊的案子原本明明白白谁是谁非已然清清楚楚了,该下狱的已下狱,该画押的已画押,只待寻清受害者尸骨便定罪。
谁料得一夜过去,京兆府厢房暂歇的几十个女孩,竟齐齐翻了口供,本直指赌坊掌柜甚至背后那位不知名的真正掌事人的种种罪名,竟改到了赌坊里名不见经传的几个打手身上,这种再明显不过弃卒保将的行为,气得褚乔当时就掀了自己的书桌:本难得管闲事,竟不识好人心!
京兆尹杨溢是出了名的黑脸官,向来是刚正不阿,执法如山,这种情况可是触了他老人家霉头了,要不是司录,司户等人拦着,当时就要派人强制抄了赌坊,赌坊事件后第二日子夜时分,程殷兰秘密面见京兆尹杨溢,二人待了足足半夜,程殷兰离开时天已微微亮。
第三日,赌坊事结,涉案者——赌坊内所私养的二十四个打手齐齐锒铛入狱,其中领头者四人被判处死刑,其余流放边城。自此,匆匆结案。
盛乐赌坊经此一难,虽不至没落,但也几近销声匿迹,原址被一间青楼买下,自此歌舞升平,此为后话。
又过了两日,程府客厅,纪小王爷第六次问:“程叔啊,杜易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程殷兰坐在距他足足五米远的首位上,非常好脾气的没有失礼去捂鼻子,含蓄笑道:“易儿走了才五日,路上便要三日,小王爷不如回府等吧。”
顾昭纠结,越发萎靡了。
不是顾昭不愿回去等,他只是害怕回去了以后就真的出不来了。
纪小王爷回去的当天便被禁足了,若不是后来逮到机会贿赂了守门护卫,现在还在柴房数蚂蚁呢。为了抗议,纪小王爷在禁足期间拒绝洗漱换衣,四月底的天气身上味道着实有些糟糕,他自己却已然习惯丝毫不觉,刚溜出来便直奔程府。
谁知道到了以后,竟然得到了一个杜易回山探亲的噩耗,当即萎靡不振起来,害怕回去了以后就出不来了,因而赖在程府迟迟不肯走。
小王爷不愿走,程殷兰自然也赶不得,若不是下人来报姚公今日启程回乡,他还需得亲自陪着这位祖宗。
姚公本命姚瑞,乃开国重臣,大栾建国至今历时三十五年,亦入朝为官三十五年,年近花甲,备受尊崇。如今返乡,朝中近一多半的官员自发送行,圣上虽未亲至,却遣了随侍的大太监刘方明携清酒一壶为其饯行。
从清晨到晌午,来人渐渐都回了,程殷兰却留到了最后,姚瑞最小的儿子姚松扶着他,他却不让人扶,驱走了旁人,身子已有些站不稳了,程殷兰忙扶住,姚瑞倒没拒,反而借了些力才勉强站住。
姚瑞拍拍他的手,温言道:“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程殷兰莞尔:“姚公不是有话与我说吗?”
姚瑞笑了一声,摇头笑问:“我何时说过有话对你说?”
“姚公既无事,言文便告退了。”
说罢,竟真的转身就走。
“你给我回来!”姚瑞哭笑不得:“旁人都道你脾性温和,怎做得监察百官之司,那是他们不晓得,你这张嘴,是怎么不饶人的。”
程殷兰轻轻一笑。
“也罢,我不过是想留个念想,前两日梦见我夫人,斥我……“
姚瑞笑了笑,眉眼之间尽是温和,轻声道:“斥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命所定,非一人力而改之,罢了罢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便自己斟酌吧。”
程殷兰静静目视面前慈眉善目的老人,许久,双手合拢躬身行礼,应了。
姚瑞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今有软肋,不敢轻易应允,但你也需晓得,那丫头,早晚会长大的。”
叔父似父,可终究不是父。
外人看来,不成体统。
又是几场雨落,天气愈发炎热了,转瞬间已到了四月底的纪王生辰,纪王乃圣上亲弟也是独弟,圣上继位那年他才不过年方十三,却性纨绔,特允入朝堂听政,却一曝十寒,三心二意,圣上叹其朽木不可雕,又渐放猜忌。
今日纪王府甚是热闹,从天色蒙蒙亮,便已张灯结彩,纪王妃去得早,王爷便愈发喜欢热闹,又终日玩乐。如今戏班子唱着,迎客的小厮说着,东院酒会,西院歌舞,亭台楼阁,百花争艳。
几日前顾昭曾偷跑出来,实在等不到人又回去的时候,果不其然撞见了府里遛弯儿的纪王爷,当时纪王爷冲他温柔一笑,一摆手,这孩子愣神的功夫就被人老鹰捉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又是足足七日,生辰当日,才被捞出来涮洗涮洗,好放出去见人。
纪王看着面前人模人样的儿子,几日禁闭关得仿佛还胖了一圈,脸上也长出了因为油水过足而冒出来的晶莹剔透大红痘,他抬手戳了戳那痘,顿时嫌弃地缩回手,眉梢一挑,略带些威胁意味地开口:“今儿是本王生辰,还记得吧?”
不待顾昭反应,这次又实打实威胁道:“敢说否我打死你!”
儿子是他的,眼神一瞥就知道那货想干嘛,纪王爷伸手捏起身旁桌上精致盘子里的鲜红草莓,往顾昭嘴里一塞,道:“算了你别说话了,反正也说不出什么好话,直接拿礼物吧,本王瞅瞅过不过关。”
“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纪王嫌弃万分地向后倾,抬手拍了拍衣襟,拧眉道:“吐我一身,幸好我是你爹,外人还不打死你。”
装模作样地说完,手一摊,继续坦坦荡荡索要礼物。
小王爷自小被纪王磋磨,每到生辰,必来这么一遭,却至今未曾习惯。他艰难地咽下嘴里草莓,五官都微微扭曲了,脸色忽青忽白,半晌,大吼一声,唤来随身小厮,夺过小厮手里的东西胡乱塞给了纪王。
玉石的清脆碰撞声中,顾昭气冲冲道:“给给给!东西给你,别再拦我!”
说完扭头就走,路遇侍卫拦在面前,当即吼了一句“滚开”,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推开阻碍,大踏步走了,两鬓斑白的管家方才站在门外,此刻进了屋,上前轻声提醒:“王爷。”
纪王头也不抬地拨弄着顾昭刚塞给他的布袋,随口吩咐道:“看好了,不准出府。”
“是。”
纪王打开布袋,那布袋竟然从杜易交给他就没再动过,依旧是简陋难看的胡乱一裹,就这么当做礼物送出去了,倘若不是纪王实在了解他儿子的德行,真的要以为这货刻意嘲讽来了。
灰扑扑的布袋被拿下来,纪王拿着里面稍小的袋子往桌上一倒,顿时玉石碰撞声越发清晰,墨玉棋盘剔透玲珑,浅粉与单翠的棋子交相辉映,格外精致。
纪王挑眉,手指捏起其中一枚粉玉棋子,感受着手下细腻触感,饶有兴趣唏嘘道:“玲珑棋?”
他笑道:“咱们昭果然长本事了。”
都能从陆家那个小人精手里抢东西了。
管家不解。
纪王放下手中棋子,解释道:“听闻有人为讨好陆相,特意寻了玉盘玉棋作为奉礼,却被陆小公子一眼相中,从此收于囊中,奉为珍宝。”
管家惊讶:“竟是陆家小公子的东西?”
纪王眯眼笑,道:“所以才说咱们昭长本事了,陆家那小孩儿的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手的。”
管家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说破,他觉着他们家小王爷,大概是没这个本事的,指不定又是他身旁那几个常玩在一起的小孩做的,比方说程御史家的姑娘,但那姑娘也不是个无私奉献的,所以,他家大约是少了什么东西——用以交换了。
纪王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吩咐道:“去寻个玉盒,将这棋安置了。”
管家应了,见纪王抬头看天色,问道:“王爷,要出去接待客人吗?”
“不啊,这会儿出去只能见些无聊的人,还得虚与委蛇地奉承,你去就好了。”
管家弓腰行礼:“那老奴出去迎客。”
“去吧。”纪王应了。
纪王府为了准备这次生辰宴,几个月前就开始翻修后院花园子,明媚的鲜花本就种类繁多,如今移进了更多,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于今日齐齐绽放,芳菲园内,大片大片的牡丹煞是娇贵,假山流水,东院新铺的石子小路蜿蜒曲折,穿着富贵的男男女女三两聚在一起,随着府内下人的指示前往宴席地。
顾昭拦住其中一人,被拉住的那人本欲不满,仔细一看,竟是纪小王爷,忙合手行礼,谄媚奉承道:“小王爷安好。”
顾昭看着面前谄媚的人,皱眉问道:“见到程御史了吗?”
那人左右环顾了一圈,忙不迭回道:“虽未曾见到,但在下愿为小王爷找寻。”
“不用!”顾昭眉间纹路越发深,不耐烦地挥手驱人,那人本不愿意放弃这次攀附的好机会,但看顾昭心情实在不好的样子,又担忧惹祸上身,便犹犹豫豫地行礼退了。
身后跟了纪小王爷一路的下人们面面相觑,互相以眼神支使着对方上前去劝这位祖宗,踌躇半晌都没人敢上前,眼见着顾昭一个个拉住人问,问完越发阴沉的样子,弄得许多来客也有点矜矜战战,终于其中一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
正在这时,不远处风风火火赶来一个粉衣女孩,杏眼淡眉,笑容明艳,刚准备上前的那个下人瞬间舒了一口气,忙把往前的脚又给挪了回来,老老实实站在了原地。
那粉裙女孩个子不高,脚程却不慢,几步到了跟前,站在顾昭身后颔首行礼道:“爷。”
顾昭猛然转身:“可儿!你怎么在这儿?”
粉裙女孩正是顾昭的随侍大丫头王可,她笑眯眯地看着顾昭,熟稔地上前替他抚平衣上褶皱,问道:“爷心情不好?”
顾昭皱眉,吐出一口气,气冲冲道:“烦!”
可儿温声道:“褚公子他们在前厅呢,爷要去吗?”
顾昭一喜,刚准备转身走,又听到可儿道:“不过,杜姑娘不在的,程大人也未曾来赴宴。”
顾昭脚步一顿,扭头问:“什么意思?”
“当然是字面意思。”
不远处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插话,微哑缓慢,单单只听这声音,就能轻易想象到这人唇畔的深深笑意。
顾昭顿时牙疼般地呲牙咧嘴一阵,半晌才面向来人,道:“陆离……”
来人哗啦一声收拢手中折扇,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唇畔笑意深深,合手行礼,道:“小王爷。”
而后,又面向可儿,眉梢一挑,缓缓开口:“可儿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