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庆廿五年四月二十一日。
忌:诸事不宜。
阳光明媚,映着湖光碧水粼粼,周遭一片绿意盎然,偶尔几声虫鸣作奏,远处田里金黄的麦田随风摇动,麦浪滚滚,青山白云,衬着袅袅炊烟,仿佛画景。
临湖有座占地面积颇大的宅院,大约之前是某位大户人家藏娇的别院,院外牌匾上流畅写有“宁静致远”四字,院内风景甚为精美。亭榭廊阁,假山花园皆有,石子小路绕着后院果树蜿蜒盘旋,塘中睡莲雅致,屋前银杏白花朵朵,风吹拂,依稀可闻青草的清新气息。
杜易就是在这个时节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了景旬。
少年头戴玉冠,身着锦袍,端坐亭中,手中握着一卷微黄的古册,听见响声抬头,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到他脸上,脸侧的线条虽还略稚嫩,却已经有了君子端方,雅致清贵的气质。
杜易从来看惯了美人,也向来不在意皮囊美丑,可景旬确确实实给了她惊艳之感。
杜易穿着襦裙坐在墙头,在少年的目光下眼神轻挑地吹了声口哨,不似爬墙被宅院主人逮了个正着,却仿佛从正门堂堂正正进门拜访的,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伸手熟稔地打招呼:“你好啊,小美人儿。”
闻言少年双手合卷,漆黑如玉石般的眸子无波无澜地看着她,过分俊秀的脸上不见悲喜,那目光淡淡的,仿佛万事万物落于眼前,却入不得心底。
杜易挑眉轻笑,裙摆一扬,跳了下来。
或许对于杜易来说,那不过是她漫长岁月中的小小插曲,或许还夹杂了三分刻意,但对于景旬来说,那是他来到京陵城后所经历过的漫漫长夜中初次走出一隅之地,他见到过无数副面孔,却只有那个人抬头扬起一张笑脸,对他说:笑一笑啊。
只是她大概始终不曾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笑得有多难看。
在未来无数个难挨的日日夜夜中,景旬常常想起杜易的笑容,心却忍不住地泛疼。他时常想着,若她能坦诚些,若他能明了些,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些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阴谋阳谋将彼此变得那般面目全非。
景旬固执地觉得有些事不发生便会改变命运,可他从未晓得,有的人生来就该朝着一个目标奔去,飞蛾扑火般化为烟花璀璨须臾时间,只留下片刻的光华,哀哀祭奠着一个王朝的兴盛衰败。
世间繁华坎坷皆是命……而人最逃不过的,也是命。
傅佑平身为将军幺子,每日巳时都去禁军校场随普通士兵一同训练,因而天不亮就要起身,近来更是寅时便起,天色不过蒙蒙亮便敲响了程府大门。
虽然一次也没见着杜易,但次次都见着了程大人,程殷兰的笑容依旧完美而温润,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丝毫多余情绪,那也是傅佑平第一次认知到,大人真复杂。
以往每日入宫早朝,程殷兰常常险些迟到,可自从傅佑平担任了日日叫门的任务后,他准备的时间绰绰有余。
顾昭和傅佑平俩人在纪王府的生辰宴上相约第二日要一同去程府拜访,结果顾昭果不其然只是随口一提,反倒是傅佑平,除去时间略晚些,仍如往常一般敲响了程府大门。
之所以时间略晚些,是因为傅佑平本想等等顾昭的,可等到日上三竿却连个人影都不见,他了然,就只能自己敲响了程府大门,以前他虽然常和杜易一起玩乐,却不常来程府打扰,反倒是将军府,几乎被杜易逛了个遍。结果这几天天天拜访,开门的小厮已经认得他,不曾上报便将他放了进来。
他在客厅规规矩矩地坐着,笑容腼腆地接过了下人递上的茶水,而后腰背挺直地静静等待着来人。
意外的是,不多时,程殷兰便步履悠悠地从内堂走了出来,傅佑平看到他身上的荼白锦衣愣了愣,而后明了,忙站起来迎了上去。
“程大人……”
程殷兰已经上过早朝又回来了,寻常白衣衬得他面容越发温雅,闻言笑问:“今日来的稍晚了些,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说着,自己坐在了首位上,端起桌上茶杯浅啜一口,面前少年看着端坐首位男子的从容模样,下意识否认:“没……没有,不对,有!”
傅佑平犹豫片刻,还是磕磕巴巴问道:“程,程大人……杜易今天还不见人吗?”
程殷兰轻轻搁下茶杯,茶杯与木制桌面碰撞间发出轻微声响,他盯着茶杯,忽而笑了笑,对傅佑平若有所思:“傅公子日日前来,莫不是对我家易儿怀着思慕心思?”
傅佑平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连连摆手惊慌失措否认。
“不不,不是的!程大人,我跟阿易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的!”
程殷兰脸上的笑意纹丝不变,正准备说什么,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抱怨。
杜易一身绛紫色纱裙,边走进来边笑着表达不满:“程叔哪,你怎么能这样质疑我们家小佑平的眼光啊,你看我哪长得像他喜欢的健壮凶猛的模样了?”
傅佑平嗫嚅:“我,不喜欢,健壮凶猛的。”
杜易听力极好,极为准确地扑捉到了他的否认,当即一横眉,震惊道:“你真喜欢我啊?”
傅佑平毫不犹豫否认道:“不喜欢。”
杜易:“哦。”
杜易一把拉出身后的少年,扯着他宽大袍袖笑眯眯道:“正好,我也不喜欢你,我喜欢他。”
傅佑平微微睁大了眼睛。
被拉出的少年清贵俊秀,一身月白锦衣勾勒颀长身形,宽大袍袖纹了精致的云纹,略有些清瘦,脸侧的线条柔和流畅,瞳色清透幽深,仿佛晶莹透亮的黑曜石,年龄虽还不大,却不由得让人想起“君子端方,公子清贵”这句话。
他紧紧抿着唇,被杜易一把拉出时略有些不自在,却并未反抗,而是对着程殷兰恭敬行礼道:“程大人。”
又转向傅佑平:“傅小公子。”
程殷兰脸上的笑意略微淡了些,却仍是温声问道:“这位是?”
傅佑平却忽然道:“我见过你。”
杜易疑惑:“?”
傅佑平看着少年过分清隽的五官,这副容颜太过精雕细琢,让人见了就再难忘记。
傅佑平想起之前去盛乐赌坊路上那猛然的一撞,顿时愧疚感又起,一紧张,说话又不由得磕巴起来:“你,你那次没,没受伤吧?对,对不起啊,我力气大,肯定很疼。”
少年轻轻摇头,道:“无妨。”
杜易满脸愕然,惊疑不定地看傅佑平,不可思议问道:“你打他了?!”
你竟然敢对他下手,这可是我刚刚才说喜欢的人啊,你这就让我难办了,我是打你呢还是打你呢?
傅佑平忙不迭反驳,恨不得手脚并用以表决心。
“不是的不是的,是那次,去盛乐赌坊,不小心,撞到他了。”
哦,杜易放心了。
随即又凑了上去:“那你撞疼没有啊?景旬你别躲啊,我帮你吹吹!”
程殷兰唇畔的笑意几乎消失,脸色依旧如常,眼底却染上几分深沉,平静道:“景二公子?”
傅佑平脸色一变。
景旬眉眼微垂,慢慢推开杜易,合手行礼,轻声道:“打扰了。”
杜易大刺刺地拦在少年面前,张开胳膊不满道:“干什么干什么,再看要收费了啊!我也知道好看,我还没看够呢。对了程叔咱家那种驱虫的熏香还有吗,我给景旬拿点,他那儿一到晚上简直热闹得很,也不知道以前都是咋睡的……”
景旬站在杜易身后,目光静静地看着她腰间随动作晃动的藕粉色香囊。
程殷兰的目光落在杜易脸上,杜易只是笑,仿佛未曾发觉她这话中到底暴露了多少事情,姑娘家夜不归宿终究不是值得宣扬的事。程殷兰叹了口气,招来小厮,道:“去告诉管家,挑些驱虫的熏香包好了送到城郊景二公子住处。”
杜易道:“不用不用,我们还走,回去的时候带走就行。”
程殷兰眸色漆黑,脸上神情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礼,甚至于开口的声音已经微沉:“易儿!”
若是寻常,不管杜易有没有觉得自己错了,都早该道歉讨好了,或者说早前的她根本不愿意忤逆程殷兰,可是这会儿杜易只是笑嘻嘻地看向程殷兰,一副恍若未知的模样。
终于,还是程殷兰退了一步,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杜易只是装傻,就已经足够让程殷兰无可奈何了。
话说,程御史虽脾性温和,但朝野上下,还没有几个能够迫使他让步的人,杜易算是一个。
管家包了熏香交给程殷兰,杜易伸手去要,程殷兰却静静看她没有丝毫动作,杜易撇嘴,耸耸肩无奈道:“好吧,让他拿。”
她看着景旬伸出的白皙手指面带笑意笑道:“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好吗?我跟你回去。”
景旬抬眸扫过四周,点头,对着程殷兰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仿佛融化在空气充当背景里的傅佑平紧蹙眉头,往前走了一步。
杜易头也不回道:“还有你,小佑平,这会儿你本来应该在校场吧?明天我和景旬再去找你们玩儿啊。”
“可是,阿易,你……”
杜易扭头冲傅佑平挤了挤眼,挑起的长眉轻快自在,眼底的笑意终于又是以往那熟悉的模样,傅佑平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道:“好。”
最后离开的管家轻轻阖上了屋门,程殷兰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声问:“你真喜欢他?”
程殷兰忧心忡忡,杜易不过十三,即便平时作风再怎么肆意,也终究是个女孩,虽然早知有一天将成亲嫁人,可此刻听到她说喜欢一个人,心内还是莫名觉得五味陈杂。
杜易愣愣地看着程殷兰,半晌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一屁股坐在了身后凳子上,身上柔软的纱裙却被她突然的动作扯到,发出清脆的一声“呲啦!”
杜易还没笑完的脸顿时僵在了那里,低头看着脚下踩到的裙角。
杜易:“呃……”
程殷兰脑中那心乱如麻的复杂思绪忽然就顿住了,他伸手摁了摁眉心的位置,慢慢坐了下来。
杜易死皮赖脸地提着撕裂的裙角,往程殷兰坐着的地方挤了挤,仿佛撒娇般凑近了他,道:“程叔~”
“我保证,不闯祸!不打架!不闹事好不好嘛!再说你看景旬那小身板的模样,还不是任我欺负啊。”
程殷兰不为所动地摇头:“不是这些。”
况且,杜易的保证他就没信过。
那少年的身份,赫赫有名的武安侯次子,说是留京做客,实为掣肘其父的……质子。
“那是什么,身份吗?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不招皇帝待见吗?我待见就行啊!程叔,你都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窝在小亭子下默默摆弄那本老掉牙又没意思的书,好可怜好可怜的。”
杜易眨了眨眼,想起当时场景,默默又补上一句话:“而且他长得好看啊!”
程殷兰一言不发地看她,他不认同某件事的时候总是这样,虽然一言不发,不会给人难堪,但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不置可否的意思。
杜易眼珠转了转,见不能勾起自家大人的同情心,又再接再厉,扯着他的衣袖,学着自己逛街时看到的小女孩说话方式刻意压低拉长了声音,她个子本就娇小纤细,这番动作下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
“而且啊,师父把我揍了一顿,又把我扔下了山,你看我脸上的巴掌印,下了十足十的力气,养了这么多天呢,我也好可怜好可怜的,你就当疼我了,不阻止我好不好?”
程殷兰目光落到她脸颊一侧的浅浅红印上,当初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这么多天都不能彻底消去,杜易的师父杜时序程殷兰早年曾见过几面,性子温雅清淡,又偏宠杜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这样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