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解的是:不知为何,从杜易这次回来后,他就再也联系不到杜师父了,崖安山上,再找不到丝毫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仿佛就从未有人存在过。
他心头万千疑问,可什么也问不得,杜易年龄虽不大,性子却强。
她不想说,程殷兰看得出来。
更何况,她回来就生了场大病,无数大夫请入府,有说是肝郁气逆,有说是悲过损肺,心气逆乱,心血受损。更有甚者说本就气血亏空先天不足,如今这番更是伤了底子,只怕以后就离不了汤药了。
如今程殷兰只是看着杜易眨巴着眼睛刻意装出一副可怜模样去看他,就再说不出一句重话,姚公说得不错,他如今身有掣肘,再不敢率性而为。
可只要他活着一日,便能护这孩子……一日平安。
程殷兰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揉揉杜易的长发,她虽然偶然穿长裙,但头发确实从来也不挽的。她自己不会挽也不让别人摆弄她的头发,可是这次竟然规规矩矩地梳了垂鬟分肖髻,微黄的长发柔软地垂在肩上,程殷兰忍不住摸了两把,心道:若能让她多几分女孩模样,倒也值得。
于是程殷兰笑了笑,道:“你刚刚是在撒娇吗?”
杜易朝他眨眼。
程殷兰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慢条斯理道:“可吓死我了。”
杜易:……
程殷兰莞尔:“不过,挺好的。”
他替她拢了拢头发,从怀里摸出一根簪子慢慢插到她发间,簪子单只坠了颗小巧的水滴珠,模样虽简单,但做工却十分精细。
程殷兰上下打量着杜易,点头道:“美人倾城,君子才好逑。去换件衣裳再走吧,让阿裳给你挑。”
杜易提起裙角,小声道:“其实我现在穿的也……”
她目光瞥过程殷兰的表情,瞬间站了起来,肃然道:“好嘞叔!”
程殷兰无奈摇头,道:“早些回来”。
“嗯嗯嗯嗯!”杜易提着裙角跳过门槛,以最快的速度……让阿裳帮她换上了一件崭新的长裙。
说来惭愧,她至今都不会穿那些繁复的裙子。
裙子是菁衣铺百金一尺的水云布,赤红的裙,淡青的衣,袖口以藕色的丝线纹绣了精致的团花纹,腰带是丝,香囊是红,衬出杜易纤细身形,五官长相虽柔弱,但眼神动作却又不失灵动明艳。
景旬就在府中花园里的凉亭下等着,傅佑平坐在他对面,俩人之间蔓延着一股寂静的沉默,景旬是不开口,傅佑平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杜易赶到时就是这么个场景,她看到傅佑平还吃了一惊。
“你怎么还在?校场训练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傅佑平看了眼对面垂眸沉默的少年,嗫嚅道:“今天,不去了……”
“哦?”杜易上身趴在石桌上,屈指勾了勾傅佑平的下巴,好笑道:“我们家小佑平这是醋了吗?瞧他做什么呀,姐姐我就算有了心上人也是不会抛弃你的呀!”
傅佑平抬起水润漆黑的眸子去看她,慢慢道:“可是,咱俩,一般大啊,而且我个子也比你——”。
杜易一巴掌糊到了他头上,刚刚还说不会抛弃孩子的某人下手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毫不犹豫打断了他后面没说出的话。
杜易笑眯眯地看他,问:“我五月,你十月,谁大?”
傅佑平咽了咽口水,两个字也说的磕磕巴巴颇有难度:“你,你大。”
“乖!”
杜易摸摸他的头,让傅佑平瞬间就想到了人们抚摸街头流浪狗的模样,可他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巴巴地看着杜易转过去面对景旬,见她手又闲不住地去挑少年落在耳畔的黑发,贱兮兮道:“走吧宝贝儿,回家。”
景旬没什么反应,傅佑平搁在桌上的胳膊倒猛然一激灵,脸瞬间就红到了耳根。
杜易斜睨了身后的傅佑平一眼,忽的贱贱一笑,揽着景旬的脖子表情暧昧地凑了上去。
傅佑平仿佛烫伤的兔子蹭的一下就跳了起来,脸上的红意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上,一双眼不知道该往哪看,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们,我,我我先走!”
杜易坐在石桌上,一只胳膊还揽着景旬的脖子,扭头看傅佑平仓皇逃窜的身影,却已然笑得直不起腰了。
景旬目光静静地看着她夸张的笑脸,不似寻常闺秀般的笑不露齿,嘴角仿佛都要咧到了耳后,眼底却溢满光芒,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明艳轻快的开心。
杜易伸手拍拍他的脸:“傻了?”
她唇畔的笑意还未褪,眼睛微眨,又缓缓地凑近了他,景旬眸如黑潭静静回视,却一动未动。
杜易眼底含笑,长眉微微挑起,脸与脸之间相隔的距离越来越小,彼此间的纤长睫毛仿佛都能互相碰触,就在这时,杜易忽然伸手点了点他右侧眼角的位置。
她笑得从容狡黠,缓缓拉开了距离,搁在他眼角的手还未收回,脸上却已然正色起来。
“乖,咱们回家再继续好不好?虽然我是不介意了,不过观众太多是会告状的。”
景旬猛然转头,只见亭外灌木丛边站着三个胭脂色长裙丫头,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而且瞧那架势,若杜易不收手的话,只怕她们要亲自上来拉人了。
领头的丫头发上插了支水珍珠的钗子,见他们目光看过来,弓腰恭敬道:“大人命奴婢转告姑娘,请务必宵禁前回府,大人将在府内等着姑娘回来一齐用膳。”
“知道了知道了。”
还特意跑一趟,显得多么郑重的样子。
杜易跳下石桌,顺手拿起桌上包好的熏香,对着景旬招手,笑道:“走吧,再不走程叔就要亲自来抓人啦。”
景旬目光扫过弯腰侯在一侧的几个丫头,眉眼微垂,脚步轻抬跟了上去。
杜易不喜欢他,他知道。
可为什么,她要说喜欢他呢?
景旬不知道。
纪王府这会儿十分热闹,比昨日宴会满堂贵客还要热闹,只不过却失了昨日喜气,今日府内人人皆愁眉苦脸,满脸肃然。
事实上,和傅佑平约好要一起去程府看杜易的纪小王爷还真没忘这件事,晌午时分,纪小王爷吃饱喝足把自己拾掇得丰神俊朗,这才终于心满意足走出了他住的小院门,谁知道刚一出去,就被外面的阵仗给吓到了。
只见府内目光所及处皆候有下人,在此之前顾昭从来不知道纪王府内竟然养了这么多人,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还没睡醒在做梦,下意识退了两步,但他身后是可儿。
可儿原本跟在他间隔一人位置的身后,谁料到刚出院门面前黑影就骤然往她身上倒来,可儿顿时杏眼一瞪,当即往一侧快走两步躲开了,顾昭踉跄着倒退两步,险些摔倒,被可儿赶紧伸手扶稳了。
可儿一脸关切地问:“小王爷,没事吧?”
顾昭呆愣愣地看着眼前场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磕巴地问:“这些人不会,不会都是来堵我的吧?”
可儿贴心安慰道:“不是的,小王爷,这些人是搜查府内刺客的。”
还好还好。顾昭心下一松,还好不是来看守他的,之前关禁闭的阴影实在记忆深刻。
不过,刺客?
顾昭问:“什么刺客?”
可儿回道:“有人昨夜偷偷潜入府里投蛇不说,还盗走了王爷珍藏的宝贝血参。”
哦。
等等!
顾昭猛然抓住可儿的手,不可置信地问:“不会是那个,皇上赐给我父王的,举国上下据说就那一支能肉死人生白骨的血参?”
可儿沉重点头。
完了!顾昭心一沉,心道:他父王现在一定很想杀人。
“走走走,咱们赶紧走。”
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然一定会被迁怒的。
可惜,风风火火刚走到花园,就被一行人堵住了前路。
纪王一身浅色锦衣,半蹲在地上,地上放了个成人膝盖高的木匣子,匣子上盖着有着细密空洞的木盖子,他正低头研究着木匣子里面的东西,身后几个冷面侍卫认真地扮演着木桩角色。
小王爷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干嘛要走这条路!
他身后的人在可儿的带领下对着纪王躬身行礼,顾昭脸皮抖了抖,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道:“父王。”
闻言纪王侧头去看他,脸上虽笑着,眼底却全无笑意,问道:“昭啊,你去哪呢?”
顾昭瞬间怂了,倒退两步,嗫嚅道:“没,没去哪。”
“是吗?”纪王半蹲着朝他招手,道:“过来。”
“不不不用了吧,我就是出来遛个弯儿,这就回去了。”
纪王笑着重复:“过来。”
顾昭浑身一颤,只觉得脸皮都在发抖,一步三挪地慢慢到了纪王身边。
等到了纪王身边,顾昭这才看清纪王身边的木匣子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顶盖上密密麻麻的小洞不甚清晰地露出里面不停盘旋缠绕的身影,赤红的血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顾昭吓了一跳,脑海里只浮现出两个字:剧毒啊!
纪王丝毫不在意半蹲的姿势会污了衣袍,一把拉下顾昭,把他拽得和自己一样半蹲在了地上,顾昭虽然不害怕蛇,但第一次和这种看起来就十分剧毒的玩意儿近距离接触,即便明知它们逃不出来,但一时间还是心如擂鼓。
纪王道:“看到了吗?”
顾昭点头:“嗯。”
纪王嘴角一勾,轻声道:“昨夜,它们便在你头顶盘桓。”
顾昭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后跟窜到了后脑勺,全身汗毛抖倒竖了起来。
他瞬间就想到了那个画面,顿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我我我我……!”
顾昭慌乱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害怕这畜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着他的某一位置咬下一口,纪王好笑地伸手拦住他的动作,一巴掌十分轻车熟路地糊到了少年头上。
“怂什么?真咬到了你还能在这儿呼气儿?”
顾昭一愣,也是啊,这玩意儿看起来这么毒,一口咬上去他还不得见老天爷去。
纪王道:“你多久没进宫拜见过太后了?”
这个话题跳跃得猝不及防,但顾昭可是一点都不怂,毕竟若不是纪王关他禁闭,他也不至于好长时间没进宫向皇祖母请安。
纪王却将他昂起的头生生摁下,不紧不慢道:“前两日,我进宫和太后说话,太后她老人家说想你了,提出想让你进宫住几天,我答应了。”
什么?!
纪王继续独裁:“东西我给你收拾好了,正好你也喜欢遛弯儿,皇宫大得很,有的是你逛的地方。”
顾昭果断抗议:“我不去。”
宫里破规矩太多了,在那儿束手束脚的烦死了,而且他还要去程府瞧瞧杜易那货死了没有,哪有空去?
纪王仿佛未闻,无视他的反驳继续道:“你也不小了,都十六了,也该替本王向太后尽尽孝道了。”
“或者……”纪王眉梢一挑,眼角轻睨旁边少年,刻意幽幽道:“你还想一睁眼和它们来个目目相觑?”
顾昭想说的话顿时堵在了嗓子里,一阵恶寒袭来。
纪王当机立断,一挥手,身后本来充当人柱子的侍卫齐齐上前,一把提溜起少年。
顾昭蹬着腿,拼命对可儿使眼色,去找人救我啊啊啊!!!
可儿轻扫一眼,垂下眼眸。
纪王眼不瞎,当然是能看到的,他抬头,对可儿道:“可儿。”
可儿上前两步,恭敬道:“王爷。”
“这蛇,昨夜伤了十余人,摸到了三十八条,如今府里不知还有多少,你最是聪颖,别同顾昭玩闹。”
可儿颔首,道:“是。”
唯一的希望被策反,顾昭就这样无能反对的,凄凄惨惨的,坐——
不,是被严密看守着坐上了进宫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