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的竹林里,冯喜坐在一块巨大的卵石上,如今这是处小山岗,千百万年前可能是一处低矮的河床。他怀着敬畏之心,抚摸着这块被风雨磨砺千年的巨石,它可能经历过山洪的冲击,流水的搬运,地壳运动的挤压、摩擦,在万年沧桑饱经浪打水冲,曾无数次与砾石碰撞中磨去棱角,又无数次沉寂在泥土中,沧海桑田唯一不变的是这漫天流萤的星斗。
夏日的猎户座也许不会那么耀眼,可在自己从前那个世界很难看到如此的清晰、明朗的夜空。
小时候,母亲会在七夕的夜里告诉他,小孩子只要整年不骂人,就能在栅栏下听到牛郎和织女在天上的私语。
当他知道那颗25.3光年外的那点光芒并不是织女,浩茫的天河也不是王母用簪子划出来的银色屏障。他曾为此哭了一整晚。可他相信,宇宙中一定有个比玉皇和王母还厉害的主宰,那条霄汉间的银河一定是因为它们为了好看才划的,相对于整个宇宙,人类不过朝生暮死,蜉蝣一般,想想都让人心悸。
无忌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嘿,想什么呢?再不走天亮前赶不回万象寺了。”
冯喜揉着被拍麻的脑瓜皮,站起身,悠悠道:“我在想,这个世界的神族会不会在心情不好时一巴掌将我们拍成灰烬?就像你刚刚铁铲落地时将一个蚁窝捣毁一样。”
无忌大和尚嘴一咧,“哎呦”一声,忙抬起方便铲:“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羞耻道:“你年纪不大想的可真是不少。佛祖曾经说过……唉,不提佛祖了,等回去了师父一定知道佛祖曾经说过什么。
无忌叹了口气道:“哎……希望师父没事吧……”
二人回到万象寺时天刚蒙蒙亮,打扫山门的沙弥很少见到无忌大和尚如此垂头丧气,从他们身旁经过也不和他们打招呼、玩笑。小沙弥们知道无忌大和尚不高兴,也不敢触霉头,看他过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一进万象寺,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冯喜有点摸不着头脑,全寺近千名僧人都在忙着打扫寺院、陈列花圃,好像要迎接佛祖一般隆重、紧张,各大院的院主、长老也都在神色紧张的指挥者手下的僧人搬这扫那。
无忌拽过一个慈悲院的和尚问道:“万象寺被人泼了猪油不成?你们大清早不做早课,这是作甚?”
那和尚知道无忌的厉害,被拽着衣领也不敢发怒,唯诺道:“刚才朝廷派人送信,说波斯国使者午间要到万象寺游览,知府亲自写的信给方丈,说这位使者尊贵非常,万万不可怠慢,这才……”
“什么鸟使者!”
无忌怒甩衣袖,带着冯喜疾步朝除障院行去。
他们刚走到除障院门口,就听到院内传来“哼!”的一声,随即院门被人推开,监寺永信人没出门肚子先出了门,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徒弟,他看到冯喜无忌二人站在门旁,刚要破口大骂,无忌就回敬了一个“俺要开杀戒”的眼神。
永信腮帮子鼓了几鼓,只能将怒气又憋回肚子,怒瞪了二人一眼,甩大肚子气哄哄的走了。
进到院里,和想象中的一样,除障院是整个万象寺唯一没有彻底打扫的地方,和走时没什么区别,只是院中的杂草更高了,院两侧石台的颜色被苔藓侵的更深沉了些。
神光坐在石台上闭目做早禅,不发一言。
无忌看到神光安然无恙,身上没有丝毫妖气,面色也恢复如常,心中大喜。
一只豆大的苍蝇在冯喜耳边嗡嗡作响。
日上杆头,冯喜心中升起一股寒凉。
神光睁开眼睛,他的眼中透彻清明,没有丝毫的污浊邪气。
神光的眼睛越是清明,冯喜越感害怕,要比污浊的眼睛更让他感到害怕。
“师兄,师父他……有些……”
无忌轻笑道:“不用担心了,师父他已经没事了。”
冯喜不敢直视神光的眼睛,慌乱的低下头,眼神游移不定。他装作在寻什么,不过他没什么可丢的,更没什么可寻到,最后他是在受不了院中压抑的气氛,慌忙的奔向厨房。
无忌不知冯喜犯了哪门子病,刚要去追他,却被神光叫住
“无忌。”神光望着冯喜逃离的方向,悠悠道:“为师侥幸将尸妖的元神逼出躯体,不过躯体受损严重,恐怕也活不了许多日子,那尸妖是为无恼而来,你要多加看护好他才是。”
无忌听完脸色大变,高声喊道:“师父您身体康健,一颗牙还也还能吃桃酥,怎么会死?是不是永信那腌臜趁俺不在家又来欺负您?徒儿这就铲掉他的肚皮!”说着,无忌提起方便铲就要去找永信晦气。
“不得胡闹!”神光喝到:“今日白衣波斯国使者要来万象寺游览,你师叔是因为除障院院中杂乱才动怒,你去把院中杂草割一割……”
“听说那波斯国信奉清教,不去大清寺找阿匐,来万象寺游览有个鸟用!”
神光叹息一声,转身朝禅房走去,无忌看师父这几天好像佝偻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
不过,他并没有觉得神光会因此虚弱下去,反而觉得他比从前更强壮了,周身散发出一股怪异的气息。
他脱掉僧袍,将方便铲立在一旁,举起斧头将一截木桩劈成两半。
时至晌午,正是烈日悬天,晒得守山门的一众和尚头顶冒油,其他和尚却心里庆幸来的不是什么吐蕃法师,天竺高僧,否则他们不仅要拼命打扫寺院,还要坐在道场听那些活佛讲上一整天。
一众和尚只听得马蹄笃笃声响,举目望去,看山下大路上马头攒动,看那阵势,没五百也有四百八。马背上端坐着身披轻甲,斜跨战刀的卫队官兵,虽骑着马,远远望去一个个身姿挺拔,装束整齐,在整个队伍的前方缓缓而行。
队伍中间是一驾深绿色的马车,这让见惯了红色、黄色的小和尚们新奇不已。在马车周围则是五十个波斯国的护卫,他们白色面纱、头巾,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那种红色不是充血的红色,更像被人割破了眼球,整个眼球都浸泡在红色的血液里。
他们身着一身宽大素装,骑马的姿势很不自然,不穿马靴,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一手拽马缰,一手永远握着腰间那把如月牙般细弯的战刀,如临大敌一般机警的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些波斯国的护卫紧紧拱卫在马车周围,将朝廷派来的卫队与马车隔开。
待队伍行到山门前,几百羽林军护卫忽然停下,整齐下马,分立在道路两侧,露出队伍中的还骑在马上的波斯国护卫和那驾绿色的马车。
在门口等待多时的永信看着马车卫队缓缓前进,早就备好了一脸谄媚,一肚子油滑,等着使者下车与自己手挽手进客堂。
却没曾想,那些波斯护卫看他挡在前面,显得非常不耐烦,走在最前方的护卫勒住马,用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盯着永信,轻蔑的伸出食指,指向一边,示意要永信让开。
永信刚要开口就看到那波斯护卫守中稍稍离鞘的刀,一丝白光晃的他眯起眼睛,心惊肉跳的闪到一旁。马车经过他身旁时,他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虽说是香气,不过让人闻到后很不舒服,闻久了可能还会恶心。这样浓烈的香气却没在空气中多停留,马车一过便嗅不到了。
往常,万象寺来了皇亲贵胄,各路财神,都是方丈带着先到大雄宝殿参拜下释迦摩尼宝象,再到客堂饮茶。可今天接待的是波斯国的使者,波斯国的国力、武功之强盛不弱于大铭帝国,这位使者也不是一般角色,是波斯国的丞相,波斯第一阿匐,不论是政治在教廷的影响力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不然朝廷也不会大动干戈派出皇家卫队——羽林军来保护了。
出于上述原因,永信觉得事关重大,又教派有别,虽然嘴上说是来游览观光,不过还是小心的好,稍有差池惹得这位不舒心,万象寺都会毁在他手里。
不得已,今早将能看到的佛像都遮掩了起来,佛祖虽大,可毕竟在西天,远水救不了近火。
永信又吩咐通天院长老将一众直接引到了会客厅见方丈。现在方丈虽然是个假把势,不过像这样的场合,他还不能完全取代方丈。
当这位波斯国丞相兼使者缓缓走出马车,并没有给其他人太多震撼,除了衣着长相不似和汉人有些差别,可不论身材气质,都与常人无甚区别。
可在客堂门的老方丈天方一见到这位使者却没由来的将本以睁不开的老眼瞪的老圆,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一手撵珠,哑着嗓子轻颂:“罪过,罪过……”
搀扶着方丈的两个小沙弥看方丈如此摸样感到奇怪,别说是一个使者,就是分疆裂土的王侯来了,方丈也能保持住高僧活佛的仪态。为何见到这个番邦使者却突然如此紧张。
天方用手拍了拍一个小沙弥的胳膊,颤声道:“速去除障院,要你无忌师兄速速带着无恼离开。”
小沙弥听后愣了一愣,不知方丈是何意,寺中来客和除障院什么关系,难不成那个整日故弄玄虚,不修边幅的大和尚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不成?
正寻思着要不要问问方丈缘由再去,当他看到方丈反常表情和严肃冷厉的眼神就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当下答应了一声,从后门跑出了客堂。
天方看小沙弥出了客堂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淡定虚怀的仪容。
进客堂前,那位波斯国使者只带了一个身材与他差不多的护卫,将其余护卫都留在了院外休息。方丈拖着碎步出上前迎接,那波斯国使者看到后立刻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快步走上前。
“老法师身体年迈,还亲自出来迎接,实在惭愧……”他大铭语讲的异常流利。
天方淡然一笑:“若不是身体年迈,行动不便,贫僧就要到山门去迎接大人了,今日阿丹大人能不避教派之嫌,来万象寺游览,实是万象寺之幸,大人里面请。”天方说完又剧烈咳了几声,身旁的小沙弥平时照顾方丈的起居,老方丈除了腿脚不太好,还真未曾听到过方丈如此大咳,方丈的脸色也没了往常的血色,观气色好像重病发作般虚弱不堪。
站在这位阿丹身旁,小沙弥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有冷风从脊背刮过,脑子嗡嗡响个不停,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香味让人闻了很不舒服。
进了客堂,阿丹和天方分别宾主落座,阿丹品茶时一板一眼,很是讲究,嘬了一口茶,八字胡微微颤动,露出一副很享受的表情:“不知贵寺为何将佛像都遮住,莫不是佛祖不欢迎我这个异教徒吗?哈哈。”
“大人说笑了,今日大人既是来玩赏,就要心情愉悦,宗派间难免教理不同,怕扫了大人的兴,这才吩咐僧众遮住佛像。大人既然是来游览,贫僧就不卖弄宗法了,陪大人谈谈大千世界,风土人情,万象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不过好景致还是有几处,待大人休息一晚,明日让永信监寺带大人畅游一番。”天方说完气喘的更厉害了,旁边的小沙弥想去取药,却被天方阻住了,并吩咐他掩门出去。
阿丹也示意护卫退下,护卫得到命令便毫不迟疑走了出去。
小沙弥一脸担心的看着方丈,可迫于方丈的权威,无奈只好退出了客堂。
大门被重重的扣上了,咣当一声,沉重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