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国家，人的一辈子，根据他的身份，是一眼能望到头的。
比如官家贵族，因为要开枝散叶，因为要继承技术，发展家业，三妻四妾才是正常的，再心无欲念，再圣者贤良，也不会守着一人过一生。
比如平民或者奴仆，平稳地活着，能够吃的好一点，日子过的好一点，养活两个人的孩子，就已经心满意足，纳妾，平民没有足够的钱，而奴仆，则是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在这个时代七年，顾梦雪知道，所谓爱情，从来不是他们会去考虑的问题。以为有很多像顾清这样的人吗？以为在古代，总还是有追求爱情的人吗？
古人谈情，谈义，谈利，但从来不谈爱情。
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做到有情有义，就已经足够。
是啊，如果一个男人，没有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觉悟，怎能说，两人之间的感情是爱情呢？有情，有义，顾梦雪是信的，但那是不同的。
在现代，一夫一妻，是大部分人认同的价值观，与其说是价值观，不如说是情感本性所致。如果一个人，能接受另外一个人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伴侣，才会被视为异类吧。
但在这里，顾梦雪观察了许久，从没发现，母亲或者是三个姨娘，有那种争宠的行径。所谓的妒忌，比如吴姨娘，她妒忌的更多的是母亲的身份和地位，而并非父亲的宠爱。张姨娘和陈姨娘，则自比奴婢，将父亲看做天，对他从未有过抱怨和嗔怪。
至于母亲，似乎也早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与父亲的关系，更像是两个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彼此扶持，彼此尊重，却看不到情人之间的那种亲密感，单论眉目中的情意，可能母亲还比不上三个姨娘来得强烈。
或许是因为，对于母亲来说，作为嫡母，她与父亲的地位是平等的，至少相差不多，同样为这个家庭作出了贡献，而对于姨娘们来说，父亲是一个主人般的存在，她们对他，有天然的畏惧和尊崇。
甚至可以说，地位与身份，决定了他的人格阶级。
虽然顾梦雪从现代而来，知道任何一个人都有权利拥有独立完整的人格，但是，当她处于这样一种明显的阶层社会时，她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潜移默化的规则，无时不刻不在吞噬她的人格。
最初的那一年，她还能在看到父亲或者二爷时，将他们当做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俊秀男子，甚至用自己的择偶标准去衡量一番。而最近的两年，当她面对他们时，越来越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那是一种天然的优越感，是一种主人的做派，是一种人格上的制高点。
她知道，或许，父亲母亲和二爷的价值观，也不过是被这个时代塑造出的人格高等的幻觉，但当所有的人，包括他们自身都是这么认为的时候，这种幻觉，就变成了一种实感，一种文化，一种不可被挑衅的权威。
顾梦雪一直在抵抗这种权威，她不想，有一天，她在面对父亲或者将来自己的丈夫时，会从心里产生一种敬畏，那不是对人格的敬畏，那是对地位和身份的敬畏，这种感觉，让顾梦雪觉得毛骨悚然。
见过的那些表兄表弟，那些富家公子，世家桂勋，并非没有好看的男子，或是渊博的见识，但是，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已然有了权贵的气息，他们的眼神之中透露出的信息，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是自信，是浩然正气，是正值少年的轻狂和潇洒，但在顾梦雪看来，那是一种自大，一种身为贵族的幻觉，一种人格高尚的妄想。因为，当出现他们的地位和身份匹配不上的人物时，他们的眼神即刻会被敬畏和尊崇所取代。
这种反转的神情，顾梦雪不希望出现在自己脸上。她眼中，始终保持着客观的审视，她知道，这种太过于客观直白的审视，会让很多人心生不喜，所以她尽量避免与人的目光接触。
她知道他们其实也很好，其实也无可厚非，她不会去指责他们，但她也不会去附和。所以，她只好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人，确切地说，并非是她刻意要这么做，而是她被迫，被动地成为了透明人。
道不同，要说哪般是非呢？唯无言以对。
是以在大家眼中，顾梦雪反而成了那个最娴静，最知书达礼，最温顺贤良的嫡女该有的样子。
而真正的她，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就算是祖母，也只道她早慧而已。却不知，她在反叛的是，整个时代的思想侵蚀。
程之禾的出现，就像是一缕阳光，让她压抑许久的苍穹，有了一丝色彩。
初见时，他的眼睛，太过明亮，太过清澈，她从中看不到权贵的影子，只道是哪个江湖俊杰，夜探京都。
上巳节上知道他的身份，更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公爵府的大公子，平日里冷然处事之人，连看都不看别人一眼的人，在旁人眼里，或许道他自大无礼，但在她眼里，相比于寒暄客套，如沐春风般的玲珑做派，还不如他那般冷然待之，至少说明，他很公平啊！
一视同仁嘛。
当然，或许，只是因为他地位太高，所以对于大部分人，他都能这般毫不在意，或许，在皇族面前，他就不是这样子了。
是以，顾梦雪十分好奇，他是虚有其表，还是如同她所期待的一般，他与旁人皆不同？
其实她还没看出来啥，毕竟他和她一样，平时几乎是个面无表情之人。但她能确定的是，他待她不同，她在他面前，是可以做自己的。
不管他与这个时代的思想，有多少出入，不管他与她的价值观，是否符合，至少，她知道，他能接受这样的她，就足够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好似在一片深海之中，快要窒息的她，感觉呼入了一口新鲜空气，她得以续命一般。
她突然间又想起了顾清，想起了她死前，绝望到空洞的表情。当时她很不能理解，她只觉得，这个女人好傻啊，为了一个负心汉，或者说，一段不如意的感情，至于就自杀吗？
现在想来，或许，她比很多人都要强大，她有自己坚持的东西，至死也要坚持的东西，或许显得可笑，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但与时代格格不入了七年的顾梦雪，深感这至死也要坚持的东西，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即使无人能懂，无人能与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