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137300000009

第9章 黑煎饼(4)

如果金祥有过一个真正的对手的话,那么就是个女人。她是个瞎子,叫闪婆。再也没有比她更奇怪的女人了,那个白,真正的洁白洁白。她眉毛浓黑,又细又长,缓缓地向斜上方伸去,只是到了额角才怏怏停住。颧骨太高,使人想到这张白脸正在旺盛地生长呢。五十多岁了,但没有一丝皱纹。鼻中沟很长,上唇使劲鼓着,像握有重权的男人一样自信和充满力量。她一天到晚紧闭双目,只是听到什么声音才猛一睁眼,一道明亮的光束稍纵即逝。但所有人都在这瞬间看到了这双眼睛多么纯洁、多么明亮,黑白分明。她什么都看得见,但极为短暂,所以不得不算作瞎子。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那么难以对付,有一段时间金祥完全不是对手。她忆苦时盘腿而坐,充满魅力,火一样燃烧的激情和过人的温柔打动了千千万万的人。很久以来,她差不多只是倚仗小平原上的人对她的特殊崇拜而生活。人们送给她嫩玉米和枣子。有一段正是青黄不接,她被人用地排车拉走,回村时怀里抱了一瓶醋。她喜欢光亮,因而常常到街头来,总坐在离家不远的一棵槐树下面。过路人常误认为她是一个瘫子。没有什么能瞒过她,有人从远处走来,只要听见脚步声她就知道是谁,能否在这棵树下停留。她有个好人缘,即便在繁忙的秋天也总有一些人陪她说话儿。她是全村少有的机智人,没人能够与她舌战。在激烈的争辩之中,她始终微笑。提到金祥,她说:“哟哟这个老不死的,他这些天哪去了?”金祥结婚的消息曾经使她不快,但她并非爱着金祥:作为一个对手,金祥应该到处与她一样,比如像她一样没有配偶。

她爱的人一直未变,就是五年前死去的男人露筋。他比金祥还瘦,只是骨骼大一些。闪婆与他的婚姻也许是天底下最为奇特的了,人们估计闪婆如今的忠贞也与这段奇遇有关。露筋年轻时——大约十九岁时就满脸胡须,下颏前翘,毛发焦黄闪着淡淡金光。他的胸部坚硬,胸骨极为清晰地在皮下一块块紧凑组合。眼珠淡黄,有着无法祛除的嘲笑神气。他从来没做过一点田里的事情,极为蔑视劳动。他的父亲曾预料儿子将来会饿死,或者艰难的生活将其教训过来。他错了,因为他不明白,真正的懒汉是没法教导的;而技高一筹的懒汉从来也不会饿死。他们似乎总是幸运,无忧无虑,过得从从容容。不知有多少人想做这样的懒人,结果白费力气。因为正像任何天才一样,懒汉也是天生的。当你看到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在街头,眯着那对不怨不怒的眼睛,你怎么也弄不懂他们究竟从哪里搞来了吃食。肚子啊,想装饱它就装饱它,世上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而懒汉们差不多也做到了。我们的露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夏天斜戴一顶草帽,腿上穿一条古怪的、一只筒长一只筒短的半截裤,随意周游。小村的人都料定他是光棍中的光棍,是无可疗救的一个落魄鬼。像所有懒汉一样,他过早地学会了喝酒,脸色赤红的时候格外慷慨,愿意帮人做事,比如帮助推车上坡的人加把力、为老头老婆扶一下,等等,看上去乐善好施,品质优良。没有酒就恢复了冷漠,步伐紊乱,谈吐狂妄,莫名其妙地谩骂大家惯常尊重的一些人物。有一次他似乎在影射一个本家长辈,还做着下流的手势。待到有人出来揍他时,他已经逃远了。人们说,他会是为全村招惹是非的人,但又没有任何办法。这个软弱无力的、从远处迁徙而来的小村哪,它甚至没有力气去惩治一个不肖子孙。当时周围村庄里正流行严厉的惩戒:如果出了公认的孽子,那么族长可以召集村民议决,对孩子实施极刑。最有名的方法是把他装入麻袋,从崖上抛进海里。有一个村子甚至用竹板活活夹死了一名欺辱族长的人。按理说露筋也在翦除之列,但仅仅因为他降生在这样一个不成方圆的村子里便苟全性命。至于他本人,似乎对严酷的现实毫无认识,竟然愈加放荡,不仅是游手好闲,也不仅是嗜酒,最后竟盗窃自家的东西出去变卖。他父亲两次被气昏过去,发誓要打折他的腿。他从外面回家,老父亲用杠子打他,他轻而易举地夺过来,用斧子劈了。老人又抓起一条扁担,刚举起来,又意识到是一条不错的扁担,就赶紧扔掉了。老人全身颤抖,用巴掌拍他,他一低头,从父亲的胯下钻过去。

在十九岁的这一年,他游荡到了一个山坡上。当时正是挺好的九月。满坡的高粱玉米喷出香气,小鸟胡乱啄着一地果实。盗贼遍地,强人横行,有钱的地主雇用了火枪手守在田里。曾有两次他被护秋人误解,还受过轻伤。所以他每到一地,总是格外小心。这山坡上有一个禾秸和茅草搭成的小房子,窗户小得只能探出一个人头。他趴在那里,嚼着东西吃,心想如果能进屋吃上一碗热饭那可太棒了。正这样想时,小窗口上出现了一个人。他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多么奇异的女人!哦哦,她把脸仰在小窗上,看一地成熟的稼禾,用那个小鼻子闻粮食的香味。她的眼睛或许只睁开了一次,然后一直紧闭。他探头探脑,心怦怦跳。那张脸太能吸引他了,就像一只洁净的白瓜描上了眉眼!洁白的皮肤与漆一样的乌发对比是何等鲜明!多么娇弱,多么招人疼。露筋在田野上游荡得又野又暴,这会儿只想凑近她,说上一两句话儿。他咽下嘴里的一点东西,然后往前走去。玉米叶儿被风吹得哗哗响,但姑娘还是听到了有人碰撞叶子。她喊一声:“谁?”露筋把草帽正一正,回道:“我哩!”姑娘立刻在窗户上架起了一杆黑乎乎的土枪。他的双脚像被什么缠住了,双手用力摇摆:“你怎么了?你可别碰那个机子……”姑娘闭着眼说:“别凑近,俺爹不在家!”他说:“我又不是贼,我是过路人哩——你听听我的口音。”“你走开!”露筋跺跺脚:“我要讨水喝哩!”“这里没你喝的水。”他蹲在离小屋五六步远的地方,身边是纠扯在一起的长蔓青豆。他抬起头,端量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不睁眼?真瞧不起人。”姑娘身子一晃,说:“走开!关你什么事!”但她真的睁了一下眼,又飞快地紧闭了。露筋觉得她的眼大概有什么毛病吧,不过这眼睛让他心里燥热。他的脚一活动,枪栓就刷啦一响。他叫一声“哎哟”,又重新蹲下。青色长蔓儿像网一样纠缠了他的双脚,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感到了一丝绝望,双眼紧盯黑洞洞的枪口。后来他站起来,说一声:“我记住了你!”转身离开了。

从此他的漫游再也不是无边无际了。他在田野里流窜,毫无目的,有时一抬头,正好看见那个秸秆搭成的小屋。热血在身上奔突,老想跳起来骂点什么。多么柔弱可怜的小东西,兴许双眼还怕光呢!他觉得她仿佛偎在他怀里,一起喝酒、周游平原和山地,采集了无数的果子和鲜花,偷了一万户人家的烙饼。他想象着,青筋扑扑蹦跳,后来竟然哭起来。有一次一只硬硬的大手搭在他肩上,喝一声:“小伙子哭个什么?”他转脸一看,见是一个身背土枪的汉子,毛发旺盛,脸色通红,像小草屋的颜色一样。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心底提醒他:这就是小草屋的主人,是那个苍白姑娘的父亲!他一机灵,说:“俺是赶路的,俺饿病哩!”大汉哈哈一笑,牵上他的手往小屋走。他们走进屋子,那个姑娘带点霉味的香气一下子飞进了鼻孔。姑娘跑上来,抓住爸爸的手问:“爹,你领了谁回来呀?”他抢先一句:“俺是赶路人哩,俺饿病哩!”姑娘的眼睛闪开一次,站在干粮篮子跟前。站了一会儿,她取了一块地瓜饼交给了他……他大口吞咽,很像一个饥汉。他暗暗观察盲姑娘,觉得她像柔软光滑的花草编成的,轻轻的,香香的,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像一瓣儿鲜花落到了地上。没错,十年来他到处奔波,也许老天爷是让他来抱走这个姑娘呢!大汉到里屋拿什么的时候,他跨到她跟前,附耳低语:“给我做个媳妇吧!”她像被什么砸了脚,呀的一声大叫。大汉转身奔出问:“怎么了?”盲姑娘咳一声:“手让桌子……挤了一下。”

露筋从那以后一直徘徊在小屋四周。盲女的父亲一离开屋子,他就跑到小屋里。他发誓要抢了她,跑进无边的田野里去。她骂他土匪,说总有一天她爹会用土枪打他。有一天他试着搂抱了她,她无力挣扎,清清泪水从一溜睫毛上渗出来。当他进一步抚摸她时,她就咬他,让他看见了一排又小又齐整的白牙。“这是小兔才能长出的牙哩!”他说。她的牙齿渐渐嵌进他的肌肤,鲜血染红了盲女的嘴和脸颊。露筋用衣袖给她擦干净。她不停地哭,踢打,又突然在他怀中把身子挺起来,说:“你听,你听!”露筋朝小窗瞥了一眼,见护秋的汉子背着枪走来。他毫不迟疑地扛起她破门而出,撒开腿奔向了玉米地。盲姑娘呻吟、呼叫,大汉提着枪追上来。他没命地奔跑,像狼一样勇猛机敏。盲姑娘像棉花一样轻,他捂住她的嘴巴,一蹦三跳地越过一簇簇倒伏的玉米秸。枪声在身后响着,他一听就知道枪口朝上,霰弹打不到他们。他们终于跑到了山坡的另一面,跑到小平原上。盲女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他找到一个长满草的平坦地方放下她,接着眼前一阵发黑,一头栽倒了。待他醒来时,发现盲女站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像观察一头野兽一样朝这边注视——当然那眼是紧闭的。他挪了一下脚,像偷扑一只小鸟那样伸出手。盲女立刻说:“别动。”他不敢动了,问:“你怎么不跑呢?”“我想看看你有多么坏。”露筋的眼睛一阵发热,“你离那么远能看得清吗?太远哩!”说着几步跨过去,蹲在了她的跟前。她睁了一下眼。在这几分之一秒里,她看清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形销骨立,头发像玉米根一样,连鬓胡茂长,完全是一个野人。只有那对眼睛好看又善良,像头发一样黄。她第一遭见到这么奇怪的男人,也许他来自无法理解的遥远的地方。她紧闭双眼,像猜测又像探问,语气突然变冷了:“你敢说你不是欺负一个瞎眼姑娘?”“你的眼睛亮着哩。”“我爹愁煞了,他说我……”“什么?”“说我嫁不出哩!”盲女呜呜哭。露筋抱住她,吻她鼓鼓的额头,吻她不愿睁开的眼,昏头昏脑喃喃低语。直到暮色洒下来,他才站起,遥望北方说:“走吧,咱回小村去,咱有家哩!咱回去成亲……”

露筋抱着他抢来的女人,日夜不停地赶路,三天三夜才回到他的村子。阳光热辣辣的,从他们迈入街巷的第一步,太阳就晒得他们汗水淋漓。这个小伙子因为连日奔波已变得十分虚弱。村里人大惊失色,奔走相告,他们只一会儿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出他怀中的女人无法大睁双目。“看哪,瞎子!瞎子!”小孩子嚷叫着,老婆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凑。后来她们拍打了一下膝盖,便去小泥屋通知露筋的老父亲。当一对拥在一起的年轻人走到自家门口时,发现老人正怀抱一杆赶牛的鞭子,立在柴门一侧。露筋放下盲女,往前走了一步。父亲打量着儿子,发现这个黄毛小子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嘲弄的神气。尽管这样,他还是说了一句:

“我们家不要瞎子。”

盲女上来扯住露筋的手,一言不发,往村外走去。他们告别了无数挑剔的疑惑的目光,一直向田野走去。直走到荒无一人的茅草丛中,才倒下来。他们睡着了,大雨浇泼都毫无察觉。这真是一场大雨,洗去了他们身上十几年的积土,浸泡着他们包了一层老皮的脚丫和双手,手指变得葱白一样娇嫩。茅草湿透了,他们发出了鼾声。盲女偎在小伙子胸膛上,鼓鼓的额头贴紧他的胡子。雨停的时候已是下午了,阳光从云隙射出来,把他们唤醒。露筋跳起来,抖落了一身水珠,重将盲女抱在怀中。她的紫色花衣服紧裹在身上,显得更加娇小玲珑。露筋吻着她,握住她的小手,让她抚摸自己粗糙的、布满伤痕的胸脯。盲女的声音像蚊虫一样,他的耳朵被这声响弄得痒极了。盲女的小手像梳子一样理着他的络腮胡子。她说,因为她看不见东西,差不多是父亲把她抱大的。此刻父亲肯定以为女儿遭了强盗了。快些回小草屋吧——当他明白面前的小伙子不是强盗,就会让他们在小屋里成亲。“咱要回家成亲,不是吗?”盲女问。露筋坐在茅草上,害冷一样牙齿打战。后来他迎着落日站起来,重新扛起她往前蹚去。他们不知踩倒了多少庄稼,一直走,走进漆黑的夜色。有时他们听到扳弄枪栓的声音,赶紧伏下来。霰弹好几次从他们身侧飞过。白天,他们找来一点地瓜或豆角,躲在沟底烧熟了吃一顿。他们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还迷过路,以至于小小的红色草屋出现在视线里时,他们都吃了一惊。玉米和豆子收过了,小草屋孤零零地伫立。一个满脸胡须、双眼血红的汉子摇摇晃晃从屋里出来,一见到他们,立刻反身取了土枪。

“爹!俺是回来成亲的呀,爹……”盲女叫着。

回答这声呼喊的,是轰的一声巨响。还好,枪口抬高了几寸,不然两个人都要倒在血泊里了。“爹,你不要我了啊?爹……”盲女大哭,露筋抱了她,逃离了这个空荡荡的山坡。

背后又传来一声枪响,像是为他们祝福。露筋望着响枪的方向,神色凄怆。秋风搅弄干枯的叶子,扬上半空。他伸手护住了盲女,说:“明白了。他们都成过亲了——如今该轮到咱俩哩。”

从此人们常可以看到一对破衣烂衫的人在山地和平原上奔波,风餐露宿,像老鼠一样满地觅食。他们很少到村子里乞讨。那个瞎眼女人十步之内就可以凭嗅觉找到野果,那个男人出现在山坳的时候,手里总是提满了形形色色的食物。有时他们坐在山坡青石上饮酒,酒醉后手舞足蹈。一丛干枯的玉米秸秆、村头的草垛子,都可以成为他们过夜的好去处。在庄稼成熟期,他们为人做活,也积攒点什么。他们把食物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可以保存到来年春天。当护秋的人抖动土枪时,他们就扯着手飞快奔跑。更老一点的护秋人叹息说:“别惊动他们,他们是在成亲哩。”大雪覆盖原野的时候,他们像草獾一样躲在洞里:这是他们在秋末掘成的,巧妙地利用了枯水季节的河阶,那里有被汛季大水旋出的悬土顶子。他们在里面塞了无数麦草,又编了柴门。有人从河对岸走过,看到那个巨大的洞穴,叫一声:“草獾!”他们无声无息,在洞里忙活着。有人阻止胡乱呼喊的人说:“别扰乱他们,他们是在成亲哩。”一年一年过去了,瘦弱的盲女变成了粗粗胖胖、泼泼辣辣的人,露筋的腰倒有些弓了——人们说那是经常弯腰钻草垛和土洞的结果。“咋还没生下娃来哩?”经常看到他们的人都牵挂这个。有人猜测说:“天天吃生凉东西,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有娃生!”他们的乐趣只有自己才知道。他们手扯着手游荡,一会儿出现在东,一会儿出现在西。有时盲女扮成卖唱的,进大户人家逗趣儿,趁机摸走一点东西。有时露筋夜行四十里逮一只肥鸡,天亮以前烧得喷喷香。吃不愁,穿不愁,方圆几十里一对自由自在的福人儿。他们曾经暗暗寻访过那个红色草屋,发现那儿只留下了一堆灰烬。灰烬中有几个铁铆儿——露筋认出是土枪上的东西。他们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护秋老汉半夜被一团火球烧死了。死的前一年疯疯癫癫,走路时常常闭了眼,比划说:“这样子的,就是俺闺女。”盲女哭得死去活来,直挺挺地躺在灰土上。她说:“天哪,咱本该在这儿成亲哩!”

没过几年,小村人把话传到了他们耳朵里,说那个倔犟的老头子也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小泥屋子。露筋这会儿已经漂泊了二十多年,四十多岁了,听了消息泪水哗哗。哭过之后,他扯上老婆子的手说:“走吧,回家去成亲吧。”

一对苦人儿归到小村里了。他们住进村子东边的灰色泥屋,静静地过日子。观察过他们的人说,他们日夜恩爱。露筋开始的半年里不怎么离家,人们说他还没有亲够这座家传的小土屋呢,等他的气息将土墙哈透的那会儿,他还会沦落山野,谁见一个流浪汉安居乐业了?还有那个紧闭双目的女人,浑身散发着草籽气,像是田里的一只草獾,她可不会在这儿住久。人们很快给她起了新的名字:“闪婆”。有人当面这样叫她,她痛快地应了,好像等待小村人送她这样一件礼物已经很久了。闪婆,还有比她苦楚更多的人吗?可她总是笑眯眯的。尽管如此,后来寻找忆苦的人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露筋真的在村里安顿下来。他出奇的勤快,将小泥屋重新抹了一遍,堵死了所有的裂缝和奇怪的洞眼。有些不易察觉的洞眼是村里的年轻人偷偷戳的,他们需要了解小泥屋里不为人知的生活,窥视人生的全部秘密。不少人爱上了闪婆,爱她洁白无瑕的皮肤和柔软的纤手,甚至是稍长的鼻中沟。后来闪婆走上忆苦台,在热烈而悲切的呼叫声中泪水滚滚时,怎会知道台下正有这么一帮年轻人呢?闪婆夜晚被请到哪个村子,他们就拥到哪个村子……在一个秋天,小泥屋里第一次有了哇哇的哭声。一个小男孩降生了。他长得酷似父亲,露筋觉得自己再生了一次。他与妻子商量,给他取名“欢业”。“孩子是父精母血啊!”露筋将祖辈流传的真谛传授给闪婆,泪花闪闪。有一件事一直藏在他心中,他不能说出来。他觉得自己活不久了。这本来早该发生的,因为还没有个后人,所以老天爷耐着性子等他。如今时辰到了。露筋双腿沉重,走路一拖一拉,咳起时眼珠都要憋出来。闪婆抚摸着他,觉得皮下的骨头开始变酥,正在慢慢锈蚀。露筋躺在炕上,回想着田野里奔腾流畅的夫妻生活,觉得那是他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有谁将一辈子最甜蜜的日月交给无边无际的田野?那时早晨在铺着白沙的沟壑里醒来,说不定夜晚在黑苍苍的柳树林子过。日月星辰见过他们幸福交欢,树木生灵目睹他们亲亲热热。泥土的腥气给了两个肉体勃勃生机,他们在山坡上搂抱滚动,一直滚到河岸,又落进堤下茅草里。雷声隆隆,他们并不躲闪,在瓢泼大雨中东跑西颠,哈哈大笑。奇怪的是那会儿并没落下什么病,离开田野住进小屋了,老天爷才让他的腰弓了腿硬了,真是老账新账一块儿算了。不过他不后悔,他常常说这些小村的人白过了一辈子啊!在泥屋的大土炕上,他用力搂着闪婆,有时余出一只手去摸儿子,紧咬双唇不语。此刻他脑海中回荡着的,竟然是一首流传在山冈和平原的新歌。他在心中一遍遍哼唱,只学会了两句。他那么喜欢这首歌子,觉得它多少也写了他们哩。夜色中,他冲着闪婆的耳廓唱道: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闪婆看不见他的脸。她不知此刻的男人泪水正一串串流下来。他受不了心底袭来的什么,转过身子,让泪水在脸上漫开。

欢业长到两周岁,露筋死了。小村里失去了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一个流浪汉、一个懒惰的天才。剩下的只是天才的影子,小泥屋里的闪婆。她身上有他永不消失的气息,内在的嘲弄一切的气质。闪婆把悲伤深埋心底,手扯儿子欢业的小手走出泥屋,在槐树下盘腿而坐,微笑着度过一个个秋天。每年的九月都使她激动,这个月份在她的一生中刻下了深痕。比如她是九月里出生的,九月里被人抢走的,九月里成亲,九月里又失去了男人。她隐隐约约觉得九月里还有大事情在等着她。坐在树下,用手抚摸着光光的泥地,心情慢慢和缓下来。一些光棍汉来到树下,常常话中有话。她微笑如初,因为她还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构成威胁的人。欢业慢慢长到六七岁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村里人跟欢业叫“小毛子”。他对闪婆百般依恋,一开始就出奇的孝。他日夜伴着母亲,为她引路,为她解闷儿,还为她挠痒。闪婆说:“俺孩儿和他爹是一模一样。”露筋死了以后,村子里按规定保起他们娘俩,口粮可一直发到欢业十八岁。村里人饿不着,闪婆就饿不着;她比全村人优越的,是她尚可在忆苦归来时捎回一些吃物和杂乱东西。那真是不错的收入。有一次她捎回一个烫面花卷儿,像花一样好看,舍不得吃摆在了炕头上。全村都知道闪婆家有一个烫面花卷儿。没几天,闪婆一觉醒来发现花卷儿没了,放花卷的地方放了一个泥捏的下流东西。她费力地睁眼看着,然后从窗口扔出去。那一夜原来没锁门。她的心狂跳起来。丢掉一个烫面花卷事小,失去了别的事就大了。她从那个不体面的礼物上判断出,摸进来的是一个光棍汉。第二天夜里她久久不能入睡,身子伸直又蜷曲。小欢业被母亲的折腾惊醒了两次,问:“妈,你肚疼吗?”闪婆说:“好孩子,不唻,睡吔。”孩子睡着了。他再一次醒来时,就去吃奶。其实闪婆没有奶水了,小欢业总在半夜里用力吸吮一会儿,尽管嘴中空空,还是得到极大的满足。闪婆佯装不知,总是一句接一句问:“喝饱没?”小欢业咽着什么,不停地发出“嗯、唉”的声音。闪婆抱住孩子瘦小的屁股,把他整个地兜在胸前,叫着孩子的小名,说孩儿呀,可疼死了你妈妈,你是妈妈的一件宝物,知道吗?小欢业说:“怎么不知道?”“你长大了,能护住你妈不受人欺吗?”小欢业吐出奶头,说:“能哎。”闪婆吻着孩子的额头,就像当年在庄稼地里那个毛脸男人吻着她那样。孩子的小额头滚热滚热,用手轻按,会觉出厚厚的肉儿。黎明时分,闪婆小声向男人发誓,并且相信他在冥冥中一定听见了。她一字一字说:

“欢业他爹,你放心吧,俺要为你守住瓜(寡)儿。”

小村里再也找不出像闪婆这样镇定自若的寡妇了。人们觉得她一生狂欢,如今对村里懒洋洋的男人早已厌恶。“过了江海,还怕土沟沟哩?”红小兵这样评价说。他对闪婆多少有点敬重,认为她也算个走南闯北的人。黑煎饼在村里兴起的日子,闪婆好一阵难过。她数叨说:“欢业爹,你是没福的人哪。你晚走几年,也该吃上这煎饼哩。”她包了很多煎饼,牵着小欢业的手来到男人坟前。很多老婆婆都跟上去,想看个究竟。闪婆把煎饼放在地上,拢点草,又围着坟堆画了个大圆圈儿,然后点上了火。她和儿子跪下来磕头。煎饼在燃烧中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味,火苗儿是淡蓝色的,就像硫磺在燃烧。她数念道:“欢业爹,这些煎饼你尝尝吧。你一辈子也没吃上这口食儿。那会儿咱吃生东西多,我病了,你下河逮鱼,冰碴儿割破了腿,血水儿流到脚踝上。回到家来住了,咱吃的是糠糊糊、地瓜干,是瓜梗瓜叶儿。这会儿有了巧人,她教小村人摊煎饼。她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哩。尝尝煎饼吧,这是咱?鲅一辈子也难求的吃物哩……”她烧过煎饼,又恢复了微笑,步伐舒缓地扯上儿子归来了。

金友在阳光下看着闪婆走过,总要哼哼一声,说:“这个大白家伙。”不过他不怎么围着那棵槐树,而是远远端详。有一次他去看闪婆摊煎饼,在鏊子边上蹲了半天。糠火燎得他泪流满面,他一边咳一边用手搓眼,有时还主动去为闪婆搬来糠草。闪婆闭着眼摊饼,拿油布、团弄面团,一丝不差。金友见脚下有个金壳虫在爬,就捏了放在刚擦过的鏊子上。谁知闪婆取出滚热的金壳虫,飞快地扔进了金友衣领里。金友大叫大跳脱了衣服,为了报复,他伸手在闪婆胸前拍了一下才溜走。只一下就把闪婆拍得火起。她坐在那里,让一团湿面在鏊子上冒烟,直到焦煳味儿呛得她大咳起来,才用刮板刮掉。这证实了她以前的猜疑。一月前的一个中午,当时她正抱着欢业在槐树下与人拉呱儿,突然有一个人走过来。她从声音上判断出是邪人金友。她依然微笑着说话,对新来的人不理不睬。一会儿,金友对欢业动手动脚逗起来,有几次手碰到了她身子。她知道那是故意的。那只手有一股猪屁股味儿——一种霉烂了的皮革味儿。她脸上第一次失去了微笑,一种即将来临的恐怖笼罩了她。她喊着:“欢业!欢业!”儿子从小泥屋跑出来,手里提了一条蜥蜴。“你什么时候也不能离开妈妈,听到了吗?”闪婆一边用油布擦鏊子,一边叮嘱。欢业牵着蜥蜴尾巴在地上倒走,说:“嗯哪。”

好不容易借到鏊子,闪婆一连几天摊制煎饼。煎饼摞成高高的一堆了,她还在不停地做。这是在收拾整整半年的吃物啊,她干得有滋有味儿。这些煎饼要装进紫穗槐囤子里,上面再扣一个铁锅。这天她正做着煎饼,金友又来了。闪婆飞快地调弄糊糊。金友嘻嘻笑:“咱不过像露筋一样——喜欢热闹。”“呸!”闪婆甩掉手上的面糊:“不准提欢业爹的名儿!”她把面糊搬到鏊子上,发出了吱吱的响声。金友叹叹气:“看你拗的,犯得着吗?”闪婆哼一声:“你看错人了。俺要为欢业爹守住瓜儿。”金友一声冷笑,趿拉着破鞋子走了。欢业问:“妈,他想干什么?”闪婆说:“他想……把鏊子打碎。”欢业说:“他忒坏哩。”闪婆亲了亲儿子。煎饼全部做好了,邻居家来人接走了鏊子。该往囤里放了,一摸囤子,里面的衬泥剥落了不少。这种草泥要抹得又实又匀,女人可做不了啊。闪婆告诉了赖牙,一会儿却来了金友。他说:“队长派俺来哩。”闪婆一声不吭,抄手坐着,听他吭吭铲土、倒水、哧哧地掺和麦草糠。她想,男人露筋活着那会儿,这样的活计早做好了。他们从来没吵过嘴,是这个小村里从未有过的一对恩爱夫妻。他高兴时,差不多是哈着气儿跟她说话,半夜醒了还要亲她一会儿。男人从未嫌弃她,他说今生今世也找不到这样一双眼了,平时懒得睁一下,睁开就是透底的亮。他还说她的睫毛压成厚厚长长的一溜儿,怪好的。夜间搂着男人,她不由得想起燃烧的红草屋。那个深夜风如狮吼,一团亮火裹着一个男人、一支枪。枪化掉了,男人也变为灰土。她一夜一夜颤抖。有一夜她清清楚楚记住了父亲托梦给她,她看见他真老了,步子蹒跚,拄着一根玉米秸走来。他说:你是个有罪的女人,你把爹一个人扔在大火里。老天报应你,时候一到就夺走你的男人,让你一个人拉扯孩子,受尽苦楚……她吓得缩成一团,缄默不语。她知道命中有个孩子。天亮了,她与露筋商议说:“咱快有个娃娃吧!”果然,欢业就来了。

金友把大囤子躺倒,一个人钻进去,先敲掉枯碎的干泥,然后准备上新泥。他后背对着闪婆,嚷一声:“来泥!”闪婆这才记起有人在帮她做活呢。她赶紧去找端泥的板子,摸索着走到囤子跟前。金友说近些近些,然后一把将她揽进囤中,用手封牢了她的嘴。她咬他的手,他就狠狠给了她一掌。天哪,男人一辈子也没有碰过她呀!她用腿蹬着,大囤子在地上滚动起来。金友发疯地搓揉她,她大口地唾他。囤子滚到欢业身边了,孩子蹲在那儿用铁锥划土玩呢。闪婆喊了半句就被金友捂住了嘴:“快用锥子……”欢业飞也似扑来,囤里的情景让他呆住了。他举着锥子,对准了金友的后背,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金友跌出来,血立刻从后背上渗出。欢业追上去还要刺,刺了两下没有刺中。金友跑了。闪婆的衣服被撕破了,头发乱成一团,浑身都是土末子。欢业哭着抱住她。她坐下来,一下一下抚摸孩子。她说:“好儿快长。长大了那天,给你妈报仇。记住,谁碰你妈一下,就让谁死。”欢业神色肃穆,看看远处,自语说:

“我让金友死。”

同类推荐
  • 肇事者

    肇事者

    《失联》系列第一部。警察在调查一起恶性交通肇事逃逸案时,找到了案发所在小区门口修鞋店的年轻女技师穆丹,在对她的陆续走访中警方发现,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她既不是目击者,也不认识当事人,但她跟受害人的丈夫有着很深的情感关系,更由她引出了一系列的凶案嫌疑人。这个貌似问题重重的女青年,究竟和案件有怎样的牵连?
  • 谁是眉立?

    谁是眉立?

    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北加州仲春亮成赤白的阳光涌泄而入,直击到浅白的橡木地板上,在空阔的厅里折射出一片虚光。可雯套着纯白的背心,下身那条松垮得显出夸张的浅沙色麻质长裤被光影漂出隐约的月白,令她移动的影像呈现出几分黑白残片里断续间歇的虚幻。可雯光着脚丫穿过客厅时,忽然停了一下,特意绕出两步,从那本书上跨过。宽大的裤脚霸气地扫过封面上那团张扬四散的墨黑,让她生出短暂的快意。这也是一个仪式?就像将在九点正如约而来将它叼走的大狼所代表的那样?
  • 应许之日

    应许之日

    辛夷坞继《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后全新暖爱力作。大龄女封澜作为一个餐馆的年轻老板娘,居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餐馆里来路不明的服务生丁小野。殊不知在爱情的猎场里,丁小野更像猎手,喜欢鲜活的、亲手捕获的猎物。当他把她抱得那样紧,亲吻犹如暴雨降临,当无穷的火焰瞬间只余灰烬,她却浑身发抖。他不讨厌她,却又不爱她。而她呢?不怕他爱,也不怕他不爱,只怕不够爱。世上没有无辜的爱人,光阴从未被枉费。她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趁还能爱的时候放肆地爱过。
  • 螳螂

    螳螂

    貌似荒唐的失踪者故事里潜藏着历史的真实,而对真实事件的追寻则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既考验着思维,也考验着毅力与勇气。难道真的是《我们都在撒谎》?《校园的幽灵》与《夏天的恐惧》,既让人感到生活的艰辛与无奈,也让人感到人性与善良的可贵与崇高。《逶迤的灰线》既是草蛇灰线,也是破案的唯一线索。而《螳螂》则印证了古语所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训。《谁是歹徒》,一个记者给出了结论了吗?他的调查与推理能破得了这个奇案吗?
  • 爱情万岁(下)

    爱情万岁(下)

    解放军入城联欢会上,在台上华丽谢幕的方子衿,没想到她的人生才拉开帷幕:陆秋生爱方子衿而不得娶,却一生孤苦紧紧相随;方子衿爱白长山而不能嫁,双双与那只无形的手奋力抗争;胡之彦为得到方子衿不择手段,并在一次次洪流中成为罪恶的推手。绝望中,方子衿两次将自己交付给不爱的人,最终遍体鳞伤,这是个人命运的哀伤,还是国家青春的痛楚?一场围绕她与三个男人的爱情长跑,被挟裹进大时代的潮流中,横贯三十五年时空。春暖花开,有情人终成眷属。方子衿却眼睁睁看着数十年的爱恋,从一条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当她终于明白过来,命运又一次戏弄了这个重燃希望的女人……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薰衣草中地的两个女孩

    薰衣草中地的两个女孩

    有一个女孩,她有着最浪漫的想法,却有着最不幸的家庭,和拥有一个无法开口的嘴巴。有一个女孩,她有着最健全的身体,却有着最不幸的生活,和拥有一个无法自由的身体。她们互相关心。有一天,她们捡到了一只小猫,小猫的脖子上的项圈里面竟有薰衣草的种子。她们种下了那颗种子,就匆匆分开了。十年后,在广阔的薰衣草地里,她们再次见面。
  • 守护甜心之蓝莓季节

    守护甜心之蓝莓季节

    在最美的季节,发生了最美的事,可是物是人非。这次让她的心彻底破碎。她将浴火重生,等着吧,你们给我的,我会加倍奉还。
  • 女人心计:提升女性魅力的12种心理技巧

    女人心计:提升女性魅力的12种心理技巧

    《女人心计——提升女性魅力的12种心理技巧》一书,将会帮助女人拨开重重迷雾,破译专属于自己的魅力密码。
  • 仙诛幻情

    仙诛幻情

    千年修为狐妖与不平凡的凡人来了场浪漫的邂逅,凡人被奸人所害狐妖保其魂魄让其停留在人世间因为他的特殊体质,人,妖界暗流涌动,而他一声傀儡般的生活是否会改变呢?这段人妖恋情又改如何解开?
  • 美漫世界之魔铠序曲

    美漫世界之魔铠序曲

    王者大陆,一切梦开始的地方。被命运放逐的铠皇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美漫世界。这里,群魔乱舞,诸神争斗不休!魔鬼窥视人间,黑暗试图笼罩世界。阿斯加德纵横九界的故事中,有他的身影。天堂和魔鬼的明争暗斗中,他是第三方的参与者。在追寻西方众神殒灭的往事中,他是唯一看透真相的观众。在宇宙秩序矫正的是非对错理念上,他开辟新的途径,孤注一掷,逆转未来。亡灵崇拜他,恶魔臣服他,诸神畏惧他,凡人信仰他、英雄信任他。善良、邪恶、迟疑、果断、残忍、仁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欢迎进入,魔铠的故事……
  • 云罗神界

    云罗神界

    云罗大陆,不计其数的人类在这场战争中陨落、神界的神们却一视不顾、九颗绝世宝石出世、拯救了这片濒临绝境的大陆、在九颗宝石中,分别孕育出一个精灵、这些精灵将危害大陆的凶残者用强大的封印封住、不料,却造下自身修为耗损、导致九颗绝世宝石分别隐藏在九个地域、分别由九个种族守护、只有真正有缘人,才能将宝石取走、原本濒临绝境的人类重组家园、于是,在九颗宝石隐藏的地方,分别建起了九个国家、这必定是个不凡的冒险故事………………
  • 什么是真正的成功

    什么是真正的成功

    人一生的路不都会是平坦的,如何去克服在中间道路上的一些挫折
  • 反派大人是爱神

    反派大人是爱神

    虽然我是一个反派,但是我是爱与和平的使者。—非著名爱神顾念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