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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煎饼(3)

“我觉得你不对劲儿啦!”金友对小豆说。小豆笑着:“怎么不对劲儿?”“奶奶的,你咋这么白啦?”小豆大笑起来:“俺是洗热水澡洗的哩……一大池子水,管洗管洗。”“嗯。”金友吭着气,到一边摸出一根旧腰带,拧了几下,按住小豆就打。小豆哭叫着,声音几乎顶破屋顶。金友一边打一边骂,眼看着老婆洁白的皮肤现出长条形红印,像蚯蚓一样。“你拿烙铁烙死我吧!”小豆呻吟着。金友喘着气:“慢慢抽,抽出你的油来。那会儿不用买油,就有油擦鏊子啦。”“遭雷打的呀……”小豆身子一蜷,脸朝下等待着雨点似的带子。可这会儿金友偏偏不打了,瞅了瞅,下口就是一下。小豆扑棱一下翻身跳起,血哗哗流出。她哭叫着,头歪向黑洞洞的窗户:“俺妈吔,你怎么瞎了眼把我嫁给一个畜生!”“叫你喊,叫你喊!”金友伸手扭她,扭一下,她就像黄鼠狼那样尖叫一声。全村人都在午夜里醒过来,打开窗户向这边望一眼,说一句:“金友又打老婆了。”“老婆是苦虫,不打就不行。”金友打累了,坐了一会儿,去干粮篓子里取一块煎饼嚼起来。吃完了是否还要再打,那要看他是不是想得起那个工区里的大热水池子。

工区里无论如何要有这么个大池子。就有一些臭美玩意儿,一天不洗上一次两次身上就发痒。他们把衣服脱了,下饺子一样通通跳进水里。那些臭美玩意儿不洗也够白的了,还要用劲儿搓,把身上搓红。有的在池子里泡半天,赖着不走,直到看池子的小驴过来催促才跳上来。他们出门时用毛巾包了头,脸庞又红又白水盈盈的,像刚生下二十来天的小娃的皮儿一样。下矿井的人多起来,他们全身被黑粉面儿染了一遍,不跳进热水池子洗一遍可不行。所以大池子非有不可。小驴对浑身乌黑的人横眉竖眼,动不动就呵斥,说他把衣服扔乱了啊,偷着用肥皂了呀——肥皂粘到池底,池底就像瓷碗一样滑,跌倒了老干部怎么办?如今工区里也有了老干部了,他们都是从更远的地方调来的,一个个都叼着黑胶木烟斗,穿着千层底方口黑布鞋。他们一般肚子都很大,说话声音像?鲅一样怪异——不过也许是一种独特的时髦——他们管“洗澡”叫“洗造”。“洗个造。”他们一进澡房的门就这么说,黑烟斗仍旧叼着。池子里的水刚放进不久,又干净又热乎,没有一丝灰气儿,一眼看到底。小驴笑着迎上去,手提在胸前,还想替人家取下烟斗。老干部一层层脱衣服了,嗬,真能穿,小驴眼瞅着一个人脱下了十二件薄衣服。他抱上衣服替人家放好,又转回来恭立。他每一次都感到怪诞:他们的身子像吹进了若干气体,肥鼓鼓油亮逼人,软得像海绵。有一次他不由自主动手按了一下,被人家瞪了一眼。老干部入水了。小驴在池边走来走去,往池里看。“唔?!”池中响起一声暴问。他吓得倏地一下钻入内室。他的心怦怦跳,还没有平静下来,又听到有人喊他。他跑到池边,真的,一位老干部朝他弓起了后背。他赶紧动手搓起来……等老干部们离开之后三两个钟头,从矿下赶来的人才能挨到水池边。池水已经有些浑了,小驴又往池中放了些蒸气。只要滚烫就好,大家欢乐极了,纷纷脱衣,站在池边小心地撩水。小驴呵斥几句,就到内室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会儿,有人敲铁管,那是在叫他加放蒸汽,他理也不理。有人又敲,他隔着小窗朝池中喊一句:“毛病!”

小驴是从当地村子招来的一个工人,三十来岁。他后屁股上拴了一大串钥匙,那都是通向热水池的小门或一些柜子上的。只要不到开池的时间,他就在工区或小村里闲逛,钥匙叮叮乱响。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翻翻眼仰了脸。所有人都说,了不得了,小驴是个有权的人了:他想让谁洗澡谁才能洗;他想让你在水池中烫得哇哇叫,一扳开关就行。哎哟哟,人家怎么就掌了这么大的权,福人哩!小村里不少人想去泡个澡儿。他们说:“一池子脏水放了也就是放了,俺进去泡泡不行吗?”小驴说:“不行。”“哎哟,一点面子不给。俺这辈子还没到池子里洗过澡哩……”小驴叼上一支烟,说:“你一辈子没做的事情多着哩,你睡过刺猬吗?”“天哩,这个同志不说人话。”小村的人赶紧给他让路。小驴太得意了,在街头走着,故意装出拐腿模样,右腿不轻不重地拖在后边。红小兵是不大在乎小驴那副神气的,小驴一拐一拐走过来,他就大背起手迎上去。因为其他人都让着小驴,所以红小兵的举止大大出乎对方预料。小驴刚要发火,但稍稍凝视了一下这张阔脸盘上的眼睛,身上立刻一阵灼热。他想到了一个欢跳奔腾的、小骒马般美妙的人儿。他咽口唾沫,怒气全消了,说:“还是您老行啊。”红小兵把蔑视藏在鼻子两侧的阴影里,高仰着脸说:“到底年岁大了,皮儿老痒痒。”“兴许让热水烫烫能强些?”老人摇头,“那光景尝过哩,年轻时走南闯北,一进澡堂就是一天。搓澡的都是女人家,手劲不足,我就喊管事的:换个小子来!”小驴一惊,不过他反问一句:“您老那是进了哪座城?”红小兵睁开眼又闭上:“哪座城也不如你看管的池子大呀,听说有一回开大会,吃饺子的人多,食堂的铁锅不够大,就用上了池子。一池子煮熟了三十车饺子。有这事吧?”“您老说哪去啦。”老头子撇撇嘴,“俺不会说话。别说饺子啦,能嚼口黑煎饼也就不孬哩。俺没有个好儿子,要有,也让他拐着腿去管大池子去……”他说着身子一侧越过小驴,扬长而去。小驴站着,觉得有些口渴。他觉得红小兵可能是小村里惟一不可征服的人,一个特殊的?鲅。

小驴遇上女人想去洗澡时,心肠比棉花还软。他跟她们说话时腰腿弓着,就像跟老干部说话一样。她们可以直接喊他的外号,“小驴,俺进你的大池子泡泡不行吗?”小驴说:“咋就不行?”“不怕弄脏了你的水呀?”“那得看你们几年没洗澡了。”妇女们哈哈笑:“也不过三五年吧,嘻嘻,不过那时也是进河洗的,河发大水那回。”小驴应允:“行,只要不超过十年,就脏不了俺的水。”一个妇女问:“进大池子洗洗什么滋味儿?”小驴说:“舒服哩,就像让家里人摸着一样……”妇女们骂起来,不过并不恼。后来他跟她们约定了洗澡的时间:夜里九点以后。那时候最后一帮男人也走开了,池子的水像墨水一样。不过那是烫烫的水呀,一股邪味儿,怪好的。

三五个女人带了换洗的衣服,又包了几卷煎饼,像探险似的悄悄走进夜色里。她们听说进大池子一洗就饿,所以特意带上干粮。第一次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真黑呀,露水直往头上打。出了小村,身后的鸡叫了几声,像跟她们告别。工区近了,稀稀落落的灯火;最东边的一幢砖房黑黢黢的,那就是了。“小驴!”她们喊着。一个人影儿转出来,压低声音说:“来就来呗,喊什么?嫌领导没听见?”她们急忙掩了嘴。人影在前边引路,她们进了一条过道。电灯亮得吓人,睁不开眼,天哪,俺害怕哩!脚下是光滑的水泥地,她们拖拉着脚往前走。过道尽头有一扇暗绿色的门,缝隙里冒出白气。小驴说:“我等你们那会儿又加了热。看看我对你们多好。”妇女们感激得不出声儿,心莫名其妙地扑扑乱跳。绿色小门打开了,她们一下子呆住了。简直是云彩落进来了,一朵一朵像大白羊一样飞翔奔跑。哪儿耀眼亮?哪儿吱吱响?慢慢看得见大水池了,哎哟,比十个火炕还大,里面的水快溢出来了。水上漂着白沫,一层油花儿,多肥的水呀!“进哪!”小驴催促。她们挽了挽裤腿儿,一寸一寸往前挪。小驴说:“脱吧,慢慢搓揉,洗到天亮也行。”她们大睁着眼嚷:“不关上灯吗?”小驴摇摇头:“关灯头晕,一头扎下去,完了。”她们靠在一块儿,身子抖抖的,害冷一样。小驴退出去,哗啦一下从外面上了锁。她们这才放下心,伸手摸摸水,又低下身子闻一闻。“哎呀,好腻臭。”一个说。另一个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问:“是胰子味儿吧?”头上的一盏碘钨灯比太阳还耀眼,她们脱光了衣服,总是不放心地抬头看它。

小驴在内室歪着,听着扑楞楞的水声,就从小窗往里望。望了一会儿,就下去扳蒸气开关。白气喷涌,她们烫得纷纷跳出来,喊着。小驴把开关合了,然后开门走进去。妇女们哇哇大叫,四处钻挤。小驴伸出两手往下做个压的手势,她们这才不叫了。他说:“我是看看出了什么毛病。大惊小怪。看澡堂的什么没见,还在乎你们?”她们背朝着小驴,小驴咳着,费力地绕来绕去,伸手去试水温,又摸摸管子。后来小驴咳着往外走,说:“不碍事了,下水吧。”他重新锁了门,她们才觉得是一场虚惊。“人家工人捡鸡儿,什么没见?”一个妇女说一句,抢先跳下水去。

妇女们经常来洗澡了。大水池子不是凉就是热。小驴出来进去的,她们也习惯了。有时小驴搬个茶壶坐进去,一边看她们洗,一边喝着茶。小驴说:“真好茶。”他的身上汗水横流,头发粘到了一块儿,像池水一样直冒白气。每逢他坐在那儿,她们总是趴在水里。一辈子也没有被这么多的热水泡过啊!多么舒坦!谁知道人还要让热水泡呀,谁也不知道哩。她们互相搓着,皮屑和灰土一层层脱去,好像积了半辈子的污垢一下子除掉了。从水中钻出时,她们觉得松快多了,一抬腿就要飞似的。毛孔畅通,空气在皮肤间悄悄流动,她们舒服得要唱歌。但她们强忍着。她们快活地喊叫:“小驴走开吧,俺要穿衣哩!”小驴不情愿地走开了。她们走出澡堂,用梳子别上头发,使劲吸一口夜气,觉得空气都是甜的。一股特别的清爽、无法形容的轻松,使她们想跑、想跳;空气中飘来了野花味儿,浓浓的——好像过去从未闻过似的……她们终于忍不住,唱起来。

多么好的歌儿。没法听清的歌词。老辈儿流传下来的歌儿。这歌儿在娘胎里就学会了,融在血液里,日夜奔流,就是不出声儿。那是身上的泥土太厚了,歌声穿不透哩!真的,一辈一辈都在土里打滚,种地瓜,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大池子水呢?她们还想让上年纪的父母也来泡泡,那时候他们咬着黑煎饼就不会再唉声叹气了,就不会喊“烧胃哩”。她们还想到了自己的男人,这会儿觉得他们一辈子都是脏的,都是土人!他们在土里滚爬,身上的土末子多女人几倍呢。到了夜间,他们搂着女人,非要把身上的土分一半给女人不可,最该洗的是他们哩!他们呼一口气都有土味儿,土味儿满屋都是,她们知道那是天长日久土末儿从毛孔渗进肝肺了。她们终于懂得,这是几辈子传下来的土,非大热水池子泡洗不可哩。

“你洗得不孬,喷香哩。”金友蹲在小豆身边,火气一阵阵大了,又打起她来。小豆无力告饶,连滚动也不想滚动了。刚刚安歇的伤痕一沾上带子,像血口上抹了辣椒一样。妈妈哟,我这回真要死在男人手里了。她将脖颈靠在枕头上,脸都憋红了。她的魂魄仿佛飘到那个冬瓜似的小后窗跟前,飞了进去。金祥干硬的胸骨压迫着她,她用手抓紧他的老皮。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使劲伏到金祥身上。“你救救我吧,天哪,我要死了。”金友打着打着住了手,厉声问:“让谁救你?让谁?”小豆翻转着身子咕哝:“让那大水池子呀……”“奶奶的!”金友下力气拧起她来。她浑身麻木,再也不像黄鼠狼那样嚎叫了。金友一边拧一边说:“看我怎么整治那条看池的驴,看我怎么收拾他。”小豆儿睁开了眼。金友又拿来一块煎饼吃。煎饼渣儿落到她的胸脯上,盖住了又小又脏的两个乳头。后来他咬着一块煎饼睡着了,头一歪打起鼾来。

第二天小豆去捋榆叶儿,在村子北面的树林子里见到了小驴。她想起了个要紧事情,急忙喊了他一声。小驴一转身子见到了她——她一碰那对目光,赶紧捂住了嘴巴。小驴走近来,闭上一只眼睛端量她,说:“小东西。”小豆望着他充满贪欲的眼睛,直往后退,说:“我是告诉你,我男人要杀了你。”小驴像没有听见,往前凑着,一把抱住了她。她挣脱,使出了全身的劲儿。小驴铁铐一样的手,又紧又硬。小豆挣扎着,觉得又像跳进了大热水池子,白蒸汽一团一团扑来,呛死她了。碘钨灯锃亮逼人,发出了呜呜的叫声,她的耳鼓都疼起来。小驴以为她没有力气了,将她用力掀翻,说:“你男人整我?看你多疼我。别牵挂哩,他不敢。”小豆哀求:“行行好吧!你不也是从庄稼地里出来的人吗?你怎么刚丢了要饭棍就打起了要饭的?你不能忘本哪……”小驴嘻嘻笑:“帮我忆苦吧,俺可不听这些。俺有老主意哩……”他的眼睛一瞪,血红血红。小豆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她终于想起来了——五年前小村里有一条疯狗,就瞪着这样一双血眼,让方起用土枪崩了。她一发狠,张嘴咬住了小驴的胸肉。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她就是不松口。直到鲜红的血渗到了口里,恶心人的腥味儿渗到咽部,她才吐起来。小驴揍了她一下,只一下就让她明白:这个人的手远远超过金友。这只手可比俺男人的手狠多了!一想到她男人,小豆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流下来。她突然想念他了,想听听他的恶言恶语,看看他嚼煎饼的丑样子……小驴骑上她,咒骂着,脸色铁青。临离开,他又重新咒骂了一顿,抚摸了一下胸部的伤痛,吸着林中的秋风走开了。

小豆依旧躺着。

她的身上沾满了土。她给压进了泥土,泥土上印下了清晰秀丽的身形。好长时间,她在呼吸扑腾起的土末,这会儿肺里沉甸甸的。全身的土,渗进毛孔的土。她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浸泡全作废了。她重又裹了一层厚土——像原来一样了——听妈妈讲,小时候赤条条的,浑身都是泥巴和灰痕儿;后来在庄稼地里滚,泥巴更多了。她本该是一个土人,这是命定的呀!她偏偏要去大热水池子,偏偏要洗去千年的老灰。一切的毛病都出在这儿了,活该遭此报应。她由此想到了男人的愤怒,一瞬间领悟了全部的奥秘。男人那飞舞的带子下有真理啊!今后她再不会去大水池子了,不去寻找一个?鲅女人不该强求的东西,不存非分之想。她将老老实实地、一辈子做个土人。她躺着,泪流满面,恨不能即刻化为泥土。

就在小豆哭泣的同时,金友在村里寻找一个左撇子。找了半天,都不是。有人说:“干什么去?长得壮实不就结了吗?”金友摇摇头。后来他终于打听到,喂牲口的牛杆是个左撇子。他赶紧去找牛杆了,心想老天爷怎么偏让这样一个人与自己结伴做事。

牛杆五十来岁,又细又高,腿像麻秆似的。他是小村里又一个沉默的光棍,在日复一日的企盼中耗尽了青春。如果没有亲眼见过牛杆这个人物,那就弄不明白什么才叫早衰。他快死了,不过死期遥遥。人们不久前还怀疑,秋风扑来他就会倒地不起。可如今人们宁可相信他还能活上一百个秋季。就是这样一个人,负责饲养全村的公有动物。他历史上可能有什么污点,因为他在部队养过战马,却至今说不清部队的颜色。他怎么就不可能是个漏网的土匪?没有证据,喂养牲口又尽心力,经验像腊月的积雪一样丰富,又能怎么处置他呢?对哩,金友在路上想起来,他真是个左撇子呢!有一天晌午大伙儿看两牛撞角,正鼓掌,牛杆过来了。他扳住了牛角,用的正是左手。只见他奋力一扭,牛脖儿都弯了,把一只黑牛硬硬地拉出了决斗场。“好哩!瘦人藏鬼力哩!”金友鼻子里吭着,盘算怎么跟他交代任务。牛杆在槽前拌草,阴沉着脸,长长的脸上有两道特别深的皱纹,像括号一样括住了嘴唇。他瞥见金友,手一抖。金友拤着腰站在槽前,喊了一句:“牛杆!”牛杆脚跟并了并,答:“有。”“听着:你是左撇子吗?”牛杆举起左手,放在眼前端详,像打量一个不认识的老友。“是不是?”金友又问。牛杆抬起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哩。”

金友坐到槽上,扳开一头白马的嘴,开始布置任务说:“让你跟我去打仗——听见了吧?”

牛杆摇摇头。金友火了:“你不是当过兵吗?熊包,你敢不听命令唻?”牛杆身子抖颤,往上一耸,头颅使劲摇摆一下,像刚刚从水中钻出来似的。“不听命令吗?”金友又问一句。牛杆双手垂着,左手似乎比右手大,呈紫色。他回道:“是啦!”“那好,向左——转!开步——走!一二一二……”金友未离木槽,却用口令将牛杆喝得老远。他后来追上去,嘱咐了好久,说看我的眼色行事,先埋伏在一个路口,等敌人来了,就猛揍。牛杆似懂非懂地点头,嘴上的两半括号分得更开了。他嗫嚅道:“没有家伙干哩。”金友吐一口:“笨蛋!你的左手呢?使的就是它哩。到时候看我怎么揍他的左脸;右脸归你了。”说完领着牛杆走去。他们在一条小路旁边的柳棵里蹲下了。路上偶尔有人走过,都不是他们要等的人。天晚了,金友叹一声离开。第二天,金友找到牛杆说:“幸亏昨个没交手——忘了这哩!”说着递给他一包黑煎饼:“好马也得上足料。使劲吃。”他们在昨天趴过的地方又坐下了。太阳升到树木半腰时,金友推推牛杆,身子向前倾去。停了几分钟,脚步声近了。金友像狗一样一跃而起,两手抱拳,嘭啦一声把那个没有提防的人击倒在地。

小驴仰着,鼻血开始漫流。他没有马上爬起,而是逐个儿认清了两人。当金友试图用脚跺他的肚子时,才爬起来。金友一摆头喝醒牛杆:“开揍!”小驴的拳挡着左边,右脸就结结实实挨了牛杆一掌。只一掌小驴就晃了半天,差点又倒在地上。他踉踉跄跄,明白无论是怒气还是体力,他都远远抵不过面前的两个人。他叫着:“大叔,不敢了!”双手拱起。金友问:“知道为什么揍你吧?”小驴说:“知道。”“那好,打不冤了。”说完一巴掌,小驴的头给打得往右一甩。这时牛杆又给了一掌,小驴的头又甩回去。两人越打越勇,喊声震天,小驴几次倒下又被揪起。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劝解的人都被金友骂开了。小驴双眼肿成了泡泡,远看真像驴子戴了罩眼。后来他老要躺下,他们也就歇了手。两人蹲下来,往裤子上揩了揩手,从衣服夹层里掏出煎饼就吃。小驴不知流了多少血,居然没死,太阳落山以前,连滚带爬又回到了澡堂,按时给老干部们放好了热水。很久之后人们还记得两人奋力抡掌的场面,评议说:“那可真是一场好揍,?鲅真厉害啊!”再不就说:“小驴真能挨呀……”

那一天牛杆回到饲养棚时,正赶上给牛马加料,什么都没耽误。他用粗眼筛子筛下草节,一匹白马凑到近前。牛杆拍拍白马的脖子,又捏了捏白马的嘴。他暗暗给它起了个鲜艳的名字,从来也没叫出口。他真喜欢这匹马。他这会儿不知怎么涌出一阵兴奋,活动着左臂,那个鲜艳的名字脱口而出。白马吃起来。他掏掏衣服夹层,发现还有一卷煎饼没有吃完,就扭下一半扔到槽里。白马小声叫唤。牛杆吃着剩下的一半,细细地嚼。他可是第一遭吃这东西。他听说村里有了个叫鏊子的宝物,可他不会摊煎饼。他填肚子还用老法儿:把囤里的瓜干搬到大碾盘上碾。他从不将压碎的东西过罗,他可不那样讲究。他只将它们倒在锅里打成糊糊,一碗连一碗地喝。村里有的妇女冲他嚷:“杆儿,让我帮帮你吧?老吃那玩意儿烧胃哩!”牛杆连话茬儿也不接。女人笑语间藏着凶险哩。那里面有火有电,他防着她们,心想可别燎去了俺的眉毛胡子。这一天他觉得左臂有些发热,热劲儿染遍了全身。他双脚并拢,自语一句:“牛杆,有。”这时他两眼灼亮,肩膀抬得很平。白马又拱他的手,他晃起筛子。急急落下的草屑像雨像雪,他仿佛脚踏泥泞,尾随着辎重。哗哗的雪花呀,覆盖了整个平原,白天像黑夜一样。车轮如刀如犁,翻开雪泥,像大面积的耕播。牛杆的泪水不断线地流着。白马叫了一声,尽管很轻,在他听来却似雷鸣。他一晃一晃筛着草节。几年以前这儿死了一头老牛,它是老死的,什么不会老死呢?可就因为它死了,有人把他用纳鞋底的麻绳捆紧了,放到一张黄油桌上。他们打他的脸——这中间没有一个左撇子,所以只是左脸肿了。这真让人难堪,只肿一半脸。还是金友有心智,他想到了一个左撇子。金友是个仁慈善良的人哩。那么好的黑煎饼,无数层叠在一起。天哩,这是老天爷教给的法儿,庄稼人再不用吃苦食了。最初做这饼的人必定是在睡梦中得了真传。他像年轻人那样的好奇心又萌发了。他想亲眼看看那个天上掉下的女人,听说她叫“庆余”。

如果不是有人亲眼见了,那么任何人也想象不出牛杆会参与那件轰轰烈烈的事。人们都说:“干得好。”所有去洗过澡的女人都无脸见人,一连数月像老鼠一样只在夜间活动,串着门,诉说不幸。她们的声音细碎低哑,也像老鼠弄出的响动。男人们钦佩金友到了极点,有几个人在深夜把老婆打出了声音。那些女人没去洗过澡的人家,男人悄藏起深深的遗憾,只用挑剔的眼光看着熟睡的老婆。如果女人被惊醒了,就伏在窗前倾听一会儿,睡眼惺忪望向男人,咕哝一句:“人家又开打了。”男人终于火起,揪过女人的头发说:“我做活累得要命,你瞎吵个什么?皮也痒了?”女人在炕席子上滚动,滚到男人身边就胡乱抓一下。男人的腿、胳膊都被抓出了血,就揍起老婆来。他们已经睡过了半夜,这会儿正好精力充沛。当男人的火气释放得差不多,以咒骂来代替手脚的那一刻,女人是决不放过的。她们伸出手,照准男人的脖子就是一掌。多么可恶的东西呀,多么需要痛揍的贱货啊!男人不得不蹲在小平原特有的大土炕上,正经收拾起老婆来。女人早已做好了准备,赶在前边把头一低,挨着拳脚。好一阵劈头盖脸的击打,真解躁。女人用各种声音叫骂,屏气挨拳,呼呼大喘、打嗝、咳嗽,窗扇让一撅一撅的屁股一次次撞开,各种声息尽数散在街上,散在秋夜里。大狗小狗狂吠,互相攻讦,到后来,它们一起卧倒,美滋滋地听着各家的打斗吵闹。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男人的力气用尽了,就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到炕角去;稍一停,他们又去找煎饼吃了。接上就是昏睡。两口子在黎明前睡得好香啊。天亮时分,两个人差不多都忘掉了半夜里的打斗,热烈地拥抱起来,只是女人猛然觉得手臂酸疼,这才记起什么,背过身子去。男人在后面骂:“穷志气。”秋天的夜晚哪,打打闹闹的夜晚哪,小驴的大水池子给了小村人多少愤怒的想象。它简直成了全世界罪恶的渊薮。那里青苔鬼影,青花蛇爬来爬去。所有去过的女人都沾了毒,一辈子无法亲近。瞧瞧天翻地覆的夜晚吧,难道不是她们的过错吗?有人甚至怀疑她们摊出的黑煎饼再也没人敢吃。这样的夜晚哪,冰凉的秋风也难以扑灭的火爆。牛杆喂过牲口夜食走上街头,仰脸望向星辰,两耳却在捕捉那些尖叫声。他在这沸腾的午夜里感到了一阵幸福。多少年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还是第一次哩。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牛杆将紫穗槐囤里长满黑毛的瓜干全部掏出来,一片一片摆在院子里。他钻出囤子,看着阳光下一年的口粮,嘴角都颤起来。“哦哟妈呀,瓜干晒着哩。”他自言自语,抚摸着自己的胸部。这一地瓜干仿佛摊成了一张巨大无边的黑煎饼,一下子把整座小村覆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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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实中我一无所有活的像条狗,美梦里我应有尽有永远滴神!这天梦醒,惊恐这个姿势不太对,我怎么会被强人所难给叫出了爸爸?还穿越到王者大陆成为了主角,本以为会是重生逆袭拯救世界的剧本,结果主角光环那去了怎么啥阿猫阿狗都能欺辱我?士可杀不可辱……大哥你就给条活路吧,虽然我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啊!!!
  • 地久天长

    地久天长

    这是四个当代青年的真实生活。主人公与她的发小们经历了错综复杂的亲情、友情和爱情,跌跌撞撞中,都在慢慢成长。一起成长的还有他们之间的友谊,儿时的情谊在岁月的磨砺中愈加深厚。书中还交织着他们父母之间的故事。两代人的友谊虽然有所不同,但却同样牢固、纯洁和美好。无论岁月经过多少变迁,友情与爱始终生生不息。这个时代有太多东西转瞬即逝,但是总还有些会地久天长。
  • 学姐向前冲

    学姐向前冲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阳光正好,岁月不迟,我遇见了你后来,我也总是遇见你然后,强硬的闯入你的世界
  • 快递服务50法:我做8年快递员心得

    快递服务50法:我做8年快递员心得

    《快递服务50法我做8年快递员心得》不但打破了传统的邮件寄递服务观念,让人们重新认识快递服务,更重要的是毫无保留地分享了快件收派中的实用技巧,令从业者在面对用户时冲破各种障碍,实现成功收派目标,用业绩和用户的口碑成就自己的美好未来!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向快递服务人员提出了必须提高服务质量的要求。当今社会几乎所有行业都成为需方市场,快递服务人员必须对自己工作有透彻的了解,并施以有效的服务技巧才能实现快件的顺利收派。
  • 她是我想要的甜

    她是我想要的甜

    论一个绯闻天后的自我修养成长史。宋喻刚出道,身为一个十八线小透明,她战战兢兢的为事业奋斗。生怕惹一点祸。宋喻成功的成为影后后。“今天天气真好,适合分个手!”“小哥哥,你长得特别像我男票!”在第N次由于绯闻事件上热搜后,宋喻成功登上了由广大网民同志们建立的“那些年你认识的渣女”的NO.1。几天后,某网络媒体爆料,在某个酒会上,华城大佬人物江易抱着宋喻在角落里索吻。昏暗的角落,江易微低着头,似撒娇般说道:老婆,什么时候给我转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