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迎春开的正好,一片晃眼的明黄色占据了这小小琴阁。
何寻轻抿了一口清茶,便欲抬手抚琴,余光间,却瞥见楼下有一抹晃动的极为显眼的明黄色。果不其然,不一会,后方楼间便传来哒哒哒的声响。
何寻感觉到背后忽然背了一个重物,低头一瞧,便见一双肉乎乎的小手一左一右的搭在他肩上。左边探出一个小脑袋,何寻懒的瞧去了,毕竟不用瞧也知来人是谁。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何寻皱了皱眉,觉得吵的很。
“怎的?书抄的少了?”
小何衣立刻闭了口,乖乖巧巧的从何寻身上下来,老老实实的跪坐在旁边。
坐了半会,何寻却没了弹琴的意思,小何衣耐不住,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拨弄了一下七弦,却不想被某人老老实实的打了一下手。
“琴如美人,不可无礼。”
小何衣委屈的噘嘴,她不就弹了一下吗,竟然被打了手,想来,哥哥爱琴定是胜过她的。
“琴重要还是我重要?”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何寻一时没忍住,竟笑了起来。
“憨孩儿,你如何比得琴。”
小何衣眼泪汪汪,果然,她连一张琴都比不过。似乎感受到了自家小妹的心碎,何寻便轻轻抚上她的小脑袋。
“妹,可听过关于琴的故事?”
小何衣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她其实是看过一些杂书的,但是这些她可说不得。
何寻轻轻眨了眨眼睛,笑道:“那哥哥给你讲一个关于美人和琴的故事吧。”
“相传,天上瑶池有一位仙子,名青云,擅琴。其手中有一把琴,名为山河,山河琴出,可震天下。当时的人间瘟疫横行,仙祖为了平定祸乱,便派青云仙子前去震疫。”
小何衣似有所思,抬头道:“那青云仙子好不好看呀?”
何寻笑了笑,道:“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这是什么意思?夸她好看吗?”
何寻点点头,柔声道:“无人能及的好看。”
小何衣不作声了,何寻便慢慢悠悠的继续讲了起来。
“青云仙子持山河琴驱除疫乱,受到后世敬仰朝拜,不过岁月漫漫,后来的人间慢慢将她遗忘了。青云仙子后来不问世事,隐居到蹊山去了。”
“然后呢?”
何寻抿了一口茶,问道:“然后什么?”
小何衣一拍大腿吼道:“仙子姐姐被人间遗忘,然后去了蹊山,然后嘞?别告诉我故事的最后就是仙子姐姐一个人孤独的隐居蹊山!”
何寻放下茶盏,按住躁动的某人。
“故事自然没完,讲不讲却随我心。”
小何衣气的腾身而起,一副想掐死何寻却又不敢下手的愤愤神情。哪有故事只讲一半的,而且她总感觉何寻故事没讲到点上,总觉得十分的不尽兴。
何寻倒似是就想瞧见她这副模样,只不紧不慢的喝茶。
小何衣原地跺了几回脚,只气的脸色涨红,她是多爱听故事的一个人啊,常常一夜便读完一本话本子,只因她非常急切的想看见故事的结尾。
何寻似逗弄够了,便一把将躁动的小人拖到自己旁边坐下。
“讲与你听也可,听完了可不许闹。”
小何衣点了点头。
“青云仙子居蹊山两百年,一直孤身独住,但是在两百年满之际,蹊山来了一位访客。”
“那一日,天正微雨,正是日落时分。阁楼下的青石小道慢慢悠悠走来一负剑执伞的白衣男子。男子是人间的道人,意外进入设了结界的仙山,碰巧寻到了青云仙子的住处。”
“青云仙子问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
何寻一甩衣袖,目光望向远方。
“她问他,平生何所求?”
“那道人是如何答的她?”
“他道,立德立功立言。”
“为什么?”
小何衣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何寻笑道:“憨孩儿,你倒是问的奇特,不过也说到了点上。”
“后来,青云仙子复问他为何,他说,为天下。”
“他为天下人来,他一开始就说的很明白。”
小何衣仰起头,问道:“他为他的天下,去仙子姐姐的仙山做什么?”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非是青云仙子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罢了。”
“那后来呢?他会伤害仙子姐姐吗?”
“后来,那就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了。”
何寻揉揉小何衣的头,笑道:“神仙都有一种未卜先知的本事,青云仙子也是。她从十世镜中窥探到了天机,这男子累历几世功德,这一世必能飞升,所以她并未驱他而去,反倒想助他一臂之力,毕竟已经几百年没出就地飞升的神仙了。”
“凡飞升者,必历天劫,哪怕身处仙山也不能例外。但是他功德在身,金光护体,理应无事。”
“那一日,依旧是日落时分,却是不同他来时的微雨。”
“地摇天崩,狂风大作,雷劫将至。”
“他去了蹊山另一头度劫,青云仙子于阁中等他。许久后,他才顶着一身破衣回来,却依旧是凡体。”
小何衣听的兴起,一把抓住何寻的手问为什么。
“凡人飞升,需积累世功德,他一世为医,一世为将,一世为帝,一世为相,最后一世,为道人。他每一世都为天下人沥尽心血,论品论德,他都无愧于天地。但大善如他,却有一个过失。”
“什么过失?”
“为道的人,需得积几世福缘才能为道,而飞升者,多为道人。但身为道人,他却动了凡心,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人。”
“是谁?”
“是一个凡间的女子。”
小何衣疑惑道:“那他为何还要去蹊山度劫?”
“因为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
“确认一下,青云仙子是不是他的故人,总之,他度劫失败,此生已无缘飞升,他若顺应天道,理不该如此,所以青云仙子觉得不甘,她想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她去蓬莱岛取了忘忧草,让他服下。青云仙子想的很简单,若能忘情,必能得道。”
小何衣托着肉乎乎的小脸靠在何寻腿上。
“那他最后怎么样了?”
何寻捏捏小何衣的肉脸,笑道:“后来,他成为了人人敬仰的上仙,因为能积累世功德的人少之又少,何况他还有一世帝命,天选之人,万中无一。”
“那他最后就可以经常和仙子姐姐一起玩了呀。”
“憨孩儿,你倒想的简单,若事情真的能简单一些就好了。”
何寻望着小何衣,眼里带着满满的宠溺,他的小明珠啊,应该要永远天真无邪才对。
“那一日,适逢天晴,他度劫归来,立于青石板上。彼时,百鸟齐聚,霞光万丈,万物生辉。他的周身盈盈金光,已然是仙体。”
“他问了青云仙子一句话,却不同于当初青云仙子问他的那句话?”
“是什么话?”
“他问,汝是何人。”
小何衣一拍大腿,不过这一次拍的却是何寻的大腿,而且拍的很重,她感觉自己的手都拍麻了。
“他居然忘了青云仙子!”
何寻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自家妹子的两只小爪子,然后放在她自己腿上。
“他忘的不是青云仙子,是另外一个人,中间隔了几百年的爱恨,虽然那对神仙来说,只在须臾间,后来,他成了上仙,而青云仙子却去了人间历劫,蹊山隐没,再也无人寻得,只能待旧主归来。”
“然后呢?”
“然后什么?”
“故事。”
“故事讲完了。”
小何衣噘起嘴,一副无语的样子盯着何寻,她觉得何寻讲故事真的太差劲了,又长又烂,重点是她听完之后只觉得索然无味,十分的不尽兴。
“你之前说给我讲什么故事?”
何寻抿了一口茶,茶已微凉。
“美人与琴。”
“那你给我讲的什么?”
“美人与琴。”
小何衣怒的腾起,指着何寻吼道:“你当我年幼无知?”
何寻盯了一眼指着她的肉乎乎的小手,又对上一张没长开的怒气冲冲的小圆脸,一时笑意难收。岂止是年幼无知,简直是个憨孩儿。
“明天我有点事情。”
小何衣一消怒气,规规矩矩跪坐在何寻腿边。
“哥哥又要出远门吗,去几天?”
何寻弹了一下她的小额头,笑道:“你就这么盼着我走?”
小何衣一阵猛摇头,“不不不,我可舍不得哥哥了,但是哥哥既然要事在身我就……”
“那我不去了。”
小何衣话未说完,何寻便直接来了这么一句。
小何衣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又慌慌张张摇着何寻手道:“哥哥不能因为我舍不得哥哥就随便改变想法呀,去吧去吧。”
何寻盯着一边眨着忽闪忽闪大眼睛的某衣,轻轻的掰开抓着自己衣袖的小爪子,然后起身半蹲道:“不,我舍不得我家可爱的妹妹,所以我不打算出门了,换作别人来访吧。”
“不不不,你还是舍得我吧,你可别惦念我,我好着呢——”
然而何寻已经下楼了,完全没听见她心碎的挣扎,小何衣愤愤的盯着楼下的那抹白衣,咬牙切齿。楼下的何寻似感受到了自家妹子的热切眼神,捏扇的手一顿,却并未回头,只笑着消失于一片迎春中。
这一年,小何衣方才七岁,小小一团,古灵精怪。
这一年,何寻尚是一抹白衣,温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