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你了。”梁氏没有半点抑扬顿挫的起伏,仿佛宣布一个既定的事实。
昂热惊骇莫名,收刀弓身,他并不是会杀女流之辈的人,当然确定对方敌意除外,他认识的女子不多,而皇后的语气却像是故人入梦重逢。
“我们会再见面的。”梁皇后说。
言灵·烈焰。
周遭弥漫金火,吞噬到那些昏迷过去的卫士上,灰烬雪花一样飘飞。梁皇后裹着素白的绷带忽然大张,整个人如燕远去,留下清醒者的惊声尖叫以及昂热的错愕。
事情并未结束,在他走出火场的瞬间,他赤身裸体,完全暴露在赶来的士兵的视线下,昂热红了脸,即使知道这是个梦。他的脚摩擦着地面,思考着要不要疾驰闪现的问题。
“偏将军,”一个士兵上前,停顿了会才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宫中有传刺客出现,而…这是纵火么?”
“贼人有备而来,带了硝石火药烧了花园,”昂热疲惫地说,他惊诧自己的西夏语竟然还算流利,“我与他展开追逐。”
士兵还有点犹豫。“可翠翠说,你方才擅闯皇后私宅?”
“我担心贼人对皇后不利,无意冒犯了。”
“这当真?”一个小子问。
“当真,”昂热回答,他在这梦里叫刘长治,“以我…刘远——刘长治的名誉起誓。”
“我明白了,”他放下武器,“然以我何禁的责任还是得需负责办事,大人,请跟我们走一趟罢。”
“为何?”昂热的脸色变了。
“您护驾心切,自然值得褒奖,可您的指责是管理中殿,您有充分嫌疑擅离职守,闯宫误事。”
“这么说我还错了是吗,难道宫中规矩比人的死活还重要吗?”昂热咬牙切齿,他每个字都要花上好大力气。
“是的,”当他们僵持时,小翠拨开人群上前,她说,“何都尉,请您暂时拘捕刘大人,并派人加以看护,但不得蓄意伤害。”
刀剑再次出鞘,何禁眼神凌厉,其他卫兵更是跟进,一时之间,寒光乍破天际。
“那就请带路吧。”
小翠说。昂热别无他法,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血统竟在他之上,而且周围这么多人,他不定他们是否为混血种,这样来胜算就愈加的扑朔迷离了。尽管这是他的梦境,但说到底,是李嘉图这个周公给他创造的,他的任务就是解梦。
回想从周公出现至今,什么诡异谜团没有靠他破解的。想必校董会眼里他将是独裁全院的执政校长吧,可昂热认为梅涅克·卡塞尔才是真正校长…这份永不磨灭的伤痛。发起人之一甘贝特侯爵表示过无意干涉,夏洛也仅是理事的身份,妄论连校建的提议都否决的秘党执行队队长贝奥武夫。剩下所有的只是李嘉图提供给他的打击龙王的计划。
昂热会恐惧这个男孩,对方有着与其面貌完全不等的阅历和手段,将令他在众多摸爬滚打的权力者里脱颖而出。
他害怕李嘉图如同魔鬼浮士德的说辞,即使他已曾体验。
这么比喻貌似不太恰当,但男孩就像一个耐性十足的家长,一点点教导昂热这个孩子在艾碧斯般的幻境中找寻答案。
而他除了默默探索外,毫无选择。
宫殿规模庞大,路线复杂,其制约与宋国相仿。他们经过大道,嵌口的保镖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沿着十一尺的抽梯爬到内城墙,所谓的御史房附属机构审问司立在眼下的一个“大口”,这个边长一百米的正方形空间即是监狱外的操场,两侧为官家押送犯人的窄道。
“下去您的新家,大人。”这个士兵狂妄得超乎昂热想象,队伍缓慢地走过,石砖长满青苔,“我们会依诏处决犯人,”何禁说,“每当刽子手吐完酒到刀上再让犯人‘喝’进胃里,墙壁又湿漉漉的,青苔就长得越来越繁盛。”
“这里不会下雨么?”
“戏剧看多了,大人,老天爷可不会给任何人赏脸。”
知道就好,昂热嗤之以鼻。
监狱门口后是长而暗的通道,尽头有盏烛灯,照到一丝亮。士兵们带着昂热,边走边高举火把,那些被阴翳笼罩的人才显现在了视线里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嘈杂声音,手抓着铁杆,他们光着膀子,推推搡搡的。
所有人加快脚步,因为太热了。
“通风的,你就在这呆吧。”何禁很麻利,他的手下同样,三下五除二便开了牢门,拉着昂热肩膀送进去。
“快没地了,找最恶劣的和他关在一起。”
“那态度好的呢?”手下不解。
“态度好的都死了,”漆黑中不耐烦的声音,调子愈来愈绵远,可昂热依旧清楚,“长治将军可是我们的愣头青啊。”
“哈哈哈哈……”
起初,四下无言。
他们皆不熟悉,昂热对这里面又没有多少记忆,唯有靠自己,他们见来的人特别,是个朝中官员,便都没有什么打招呼的心思,除了同牢的狱友。“刘将军,”他喃喃,“过来坐罢。”他们腾出位置,先前有个卧倒的站了起来。
“谢谢。”昂热的声音很沙哑。
“我们也像他们,值班,”那人示意外面扇风的狱卒,“隔半个时辰就互相通知声让他起,另一个接着躺,上次睡熟的人确实是熟了——身体发红,口吐白沫。”
昂热缓缓照办。“太可怕了。”
后方就是五支大型烛灯,高挂中央墙壁,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窗户,他们在饱经热流的角落坐下,这是一个呼吸都困难的地方,昂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这么快感受到了,”那人突兀地自我介绍,“我叫韩竹子,刚来这时坚持了七秒钟。”
昂热察觉到异样。“你是?”
“哦,血脉上感应而已,”韩竹子表现地云淡风轻,“我能牵引血让人窒息,结果自己就快窒息了。”
“沿海城市么,没想到你竟是妈祖的子民,”昂热遂配合他说怪话,“可一般人会透露自己吗?”
“今时不同往日嘛,监狱生活远比你想象的纯粹,守卫不在的时候有的人唱歌,有的人会写奇怪的书法,有的人会用被狱卒打死的犯人的血画画,虽然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韩竹子显得非常健谈,“某种程度上我们齐心。”
仿佛自远方,有人咕哝着道:“老韩,以前你可不这样表白。”
有人高喊:“龙的传人。”
他语毕,昂热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场变了,韩竹子狠狠如刀割扫了旁边尖叫人的脸,表情阴翳。昂热和韩竹子对视眼,后者摇头。“无论民族变迁,我们自然是炎黄子孙。”
自此,韩竹子没说过一句话,空气迅速从躁动转为了沉闷,因为昂热进来还是赤身裸体,狱卒给的衣服又是连抹布都不如,狱友们就给他选择:有从最近因鞭打而衣服破烂的尸体上衣物,有被人们用以拖地、擦鼻涕、洗衣、净身体的公共物,昂热果断地选择了前者。
这里暗无天日,走廊末端是低矮狭长的过道,狱卒们又常像死人一样睡懒觉,于是时间就了无意义,而这在他清醒的小周公立的世界里,充满了诡异的不真实以及他独有的信任感。
偶尔昂热还会回想不属于这里的记忆,他和梅涅克·卡塞尔、夏洛、甘贝特、马耶克在剑桥圣三一院的日子。社交的同时,侯爵甘贝特,即他的恩师还是位精神学教授,给他的学习提供了莫大帮助,其中包括暗地研究龙族事典。
他记得恩师说龙族的尼伯龙根是丰富的,意味不仅在于里面的宝藏,它本身也是千变万化,尼伯龙根有许多种形式,从以水为媒介再到镜再到天气,甘贝特发现其实每个人每天做梦,都很接近“尼伯龙根”,含义在正常人情况下是潜意识的扭曲化,而在混血种却不止于此,龙族往往能在梦里明示或暗示它的信号传递给选择的龙族血裔。
昂热自然清楚周公路明非肯定与龙族脱不了关系,只是男孩表示他与龙族不共戴天,他也不好去说什么了,毕竟他也是这样。此君给予昂热的信息:
安插了混血种好手,监狱中唱歌的曲目其实是“言灵·皇帝”,‘赞颂我王的苏醒,毁灭即是新生’。共鸣带来的是灵视下的铭文,书法其实是类似西夏语的铭文,而龙文实际与古诺尔斯语最为接近,画画主题是北欧神话中著名的《诸神的黄昏》。说到底关键的还是韩竹子透露的,海洋与水之王的血缘。
毫无疑问他就是路明非安排的帮昂热解密的人,就像英雄之旅上给主角提供办法的老智者,昂热很高兴,昂热还很累。
他不知自己将在这无休无止的古代王朝穿越旋涡里呆多久,有时他还真想一把折刀架在路明非脖子上让他不要绕这么大弯子,或者躺在随便那家医院的病床,快把绷带笑开似的喜极而泣。
他如此妄念着。当他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就会请求韩竹子改变他的血流轨迹,将之稍涌上脑袋,昂热便立刻精神起来了,即使是五六十度的环境他亦能感受到寒意。
某个晚上,狱卒吃完晚饭睡着的时候,昂热试探这些死侍(据尼伯龙根与炼金术的研究所述,凡以服务龙族为目标而进入神秘学空间的混血种,皆是死侍身份。首先是秘党对尼伯龙根内部缺乏深入了解的不确定性,且历史上从未有混血种进入其并生还的案例,有入炼金术领域的都有死侍化嫌疑。),他问他们对他的看法,没想到回答很官方。
若如他们说的,刘长治这人在西夏乃至宋朝历史都不出名,因为梁氏与西夏毅宗李谅祚之掌权,两人都是好战强兵、巩固内政、维护国祚的贤君,宋神宗赵顼进犯,梁氏亲族派五路抵御尽败势头,梁太后果断坚壁清野,绝敌粮道而聚兵群殴的策略,击退宋军,次年更打响了响彻神州的“永乐城之战”!
丈夫李谅祚同样是长驱直入,一路高歌猛进,稳定南疆。在与宋相交的整个过程中的刘长治,则一直非主战派。
“西夏人打仗有本领,”韩竹子承认,“但人心方面很差。”
“我很好吗?”昂热仍不依不饶。
他们耸肩。“您自谦啦,大人,您至少不会这么对待我们这些俘虏,还把我们培养成劳动力。”
“我觉得我倒像是那种王公贵族的做派。”昂热喃喃。
“我们不要你觉得,我们要我们觉得,他们精于算计,互相残杀,靠吞噬获得力量,必将自食其果。”
“确实,”昂热说,“陛下固然励精图治,可王后…”他尝试措辞,“实话讲,我听闻娘娘是一个权力欲旺盛而冷血无情的人。”
“老生常谈了,唉,”韩竹子拍拍他的肩膀,“可不是!家相、都尉、廷尉,梁皇后野心大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