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冉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宁柯的手腕,脉象细、位置表浅、无力,这是肠炎之相。
她缓缓站起身,一边开药方一边道:“现在先换一床新的褥子来。”
宁东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了下去。
“记得马上就把她屋子里的东西都换了,让她搬回去。”走到门口,崔冉又叮嘱了一番。
宁东连连称是,众人走到后花园,宁颜突然含泪迎了上来:“贵人,你凭什么说是我塞了钱财给李管事?”
宁颜本不想如此鲁莽,可是一个贵人在那么人面前说她陷害至亲心狠手辣的,传出去以后谁还敢娶她?
所以,她必须当着这么多的人再证实一次自己没有。
何况凭自己的样貌,她是有把握让这个人心软的。
只见崔冉眉头一皱,向宁东施了一礼:“宁公,这宁氏阿柯乃师父心头之肉,不可再让她受此委屈了,告辞。”
说罢便绕过宁颜走了出去,从头到尾竟是没有再看过她一眼。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宁颜哭了起来,怎么可以在随便说句话毁了她的名声以后,便不管不顾的走了,何况李管事已死,更是死无对证,这陷害至亲的罪名她是坐定了!
宁东叹了口气:“你莫要再想嫁人之事了,日后也不可欺负阿柯,这阿柯那贵人是保定了!”
“父亲,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便一口咬定他是贵人?就凭卫将军和他胡诌了几句?我不服!不服!”
“若不是贵人能得卫将军军队相护?”宁东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下去吧。”
话是如此,但他还是派人跟在了崔冉的身后。
只见崔冉出了巷口,直走乌衣巷,在卫儴御赐的将军府前停下了,她还未下马,****着半身的卫儴已经走了出来,他似乎正在练武,浑身都是汗,暮光下,他身上的肌肉都透着无比诱人的气息。
崔冉还望着那完美结实的身躯发愣,他已经上前牵起了她的马匹,微眯着眼睛,微笑着看她。
宁府的小厮看得有些痴迷,那骑在骏马上的美少年,白衣翩翩,气质悠然,而那迎着阳光而站的青年,那般英武,这一幕,唯美如画卷。
“小姑,你回来干什么?”崔冉从马上跳下来,他扣着她的手臂问道:“怕我强掳你进府,让我的军队先走!知我生性多疑,一反常态让我一同,令我生疑!借我之势,在宁氏毁人家小姑名节!崔氏阿冉,你好大的胆子!”
那声音,颇为咬牙切齿。
“既然承了你的恩情,那我必然是来报恩的。”崔冉缓缓抽回了走。
“报恩?”他又将她的手臂握紧了几分:“怕是那宁氏生疑,再故意回我府中,证实你却是贵人无误?”
崔冉笑了起来:“卫小郎,倒也不蠢。”
卫小郎是时下女郎对他的称呼,带着几分崇拜和爱慕。
可是从她嘴里他听不出一丝崇拜和爱慕,满满都是讥讽,卫儴气得腮帮子发疼:“信不信我一刀了结了你!”
“那你的颜儿怎么办?”她的眼睛微眯,为那原本秀美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妩媚。
卫儴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将心中的怒火咽了回去。
这时崔冉环顾了四周,见那跟着自己的小厮已经离去,更是无惧道:“卫将军怕是不想让我进府救夫人,那我就先告辞了!”
“崔氏阿冉!”他怒吼道,转即低身将她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再三挑衅我!”
纵然被他扛在肩上,崔氏阿冉的表情依旧从容不见慌张。
没走几步,只听一个弱不禁风地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夫主,你又胡闹了。”
那宠溺而无奈的声音让崔冉瞳孔一怔,之前的得意在瞬间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自嘲。
卫儴将她放下来,嘟着唇将犯了错的孩子走到吴颜面前:“是这小儿欺我太甚!”
吴颜捂着唇轻笑道:“你啊,人家是姑子,是对我有恩情的姑子,你怎么可以这么无礼?快给人家道歉。”
她的语气越自然,崔冉便越觉得胸口痛得难受。
崔冉提步向外走起。
“你这小姑!”卫儴追了上来,挡在她的面前:“还说不得你了?脾气如此之大,这世间还有谁敢娶你?”
“反正不要你娶!”崔氏阿冉一把推开他。
“谁说我不娶的?只要你救颜儿!我就让你当正妻!”他也怒了,吼道。
崔冉望着他久久没说话。
她发现她爱得不是卫儴,而是在吴颜面前的卫儴,那像孩子般低头认错的卫儴,会无比深情望着吴颜的卫儴,为在疾病面前不离不弃温柔哄着她的卫儴!
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初衷,她是来给吴颜添堵的,不是来气自己的。眯着眼睛,微笑着摸了摸卫儴的头。
“小郎,别闹。”
卫儴瞳孔一怔。
崔冉笑得更是温柔:“我会救你的颜儿也不会让你娶我为妻的。”
“你还想着那夜的郎君?”这语气颇有几分知己之意:“崔氏阿冉,他纵然孤身犯险救你,可是他对你真真是无情的。”
“那你对我有情?”她只觉可笑。
卫儴低头俯视着她,认真道:“总是比他多的。”
崔冉只觉突生一股寒意。
微微回头,只见吴颜那双从来温柔的眼眸此时满满都是妒意,原来她也是会生气的啊!噢,是了,只要有爱就会嫉妒,不然前世的她也不会毁了自己的容颜。
“可我这心里装得都是他。”她的眸光那是真的温柔,望着汉城所在的方向,仿佛隔着千万里的路途遥遥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一般,唇角荡起了一抹笑容。
她这是在给卫儴添堵。
果不其然,他俊脸一沉:“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郎哪里值得你如此挂念?”
“将军,你错了。”她看着他,眼睛里是前所未有地认真:“或许世人都说你是伟丈夫,但在我眼中,当得起伟丈夫三个字的只有他一人。”
没有人能懂裴子翊那时带给她的震撼与感动。
他们的约定是自己告知他卫儴的行踪并抓捕,而他救自己的师父。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已经与约定无关了,她没有告诉他卫儴的下落,甚至连自己都落入敌手。
那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的事情,甚至让他身处险境,而他还是折返了回来。
履行承诺,救了她,救了师父。
若是自己落入身带车队裴子翊手里,只有四个随从的卫儴,定是会在利益衡量之间,弃她与不顾吧?
大局为重,从来是他。
这时,卫儴眼底的阴鹜越来越深,吴颜连忙上前打圆场道:“我已无大碍了,小姑若是有事就先行离去吧。”
“走?”他冷笑道:“当真以为我卫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吴颜抱着卫儴的腰际。“小姑,你快走吧,将军他我会劝服的,你无需在意。”
这话真真体谅。
可是崔冉知道,这吴颜是怕!怕自己留在将军府扰了卫儴的心,他对她的态度不同于其他小姑,傻子都看得出来!
但是此时她并不想揭穿,激怒卫儴和给吴颜添堵的目的都达到了,自然该退了。
施了一礼,走出了将军府,卫儴喊道:“站住!”
崔冉没有理,吴颜温柔细语的哄着他,时不时咳嗽了几声,更让人怜香惜玉。
卫儴的叫喊声渐渐消失了。
她没有回头,身姿挺拔地走出了乌衣巷,在街上闲晃了一会儿,便回到了客栈,洗漱休息了。
第二日清晨,崔冉刚刚走出客房便听一个欣喜的女声传来:“小郎。”
是那队世家子。
他们也来建康了。
崔氏阿冉拉好门,微微一笑:“阿嫣。”
一身宝蓝长衫,宽衣广袖,腰间一条黑色玉带,清秀之间多了几分阳刚之俊,让那叫陈嫣的面露羞涩地停住脚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卢朗上前道:“无意间竟是投宿在了郎君隔壁,真是缘分。“
“缘分。”崔冉赔笑道。
丝毫没有提帮他们要回钱财的意思,更没有半分恩人的架子,卢朗不禁对她有了几分好感,笑道:“郎君可是有事要出去?我们正好要去平恩寺,不知同路不同路。”
本想拒绝,只见那些小姑都眼巴巴地看着她,特别是那陈嫣,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仿佛只要崔冉摇头,下一秒就会哭出来般。
崔冉叹了口气,“我与你们一道去吧,反正无事。”
平恩寺在郊外但是香火鼎盛,从这些世家子口中听来是这里的求签所说之事很准,无论姻缘,无论前程。
众人走到寺庙时,已近中午,寺庙围山而建,绿荫处处,繁花似锦,院落中间是极大的池塘,中间的石板上有一只大乌龟正在晒太阳,池底沉着不少的铜币。
“小郎,小郎。”陈嫣将一枚铜币递给她:“许个愿吧,然后将铜币扔出去就会梦想成真的。”
梦想成真?
她想到做皇帝这般许个愿就成了?
崔冉只觉可笑,摆了摆手:“我不信这些的。”
不顾陈嫣受伤的表情走进了殿宇里,一个带发修行的二十七、八岁的和尚正在敲木鱼,菩萨面前跪拜一片的是虔诚的信徒,男女皆有,无论老少。
等他们离开后,崔冉抬步走了进去,跪在蒲垫上,手掌向上,无比虔诚地磕头诵经。
睁开眼睛时,陈嫣卢朗等人都跪在她的身边,卢朗将求签筒递给她。
“这个很灵的。”
盛情难却,崔冉笑得有些无奈,接过求签筒,摇得漫不经心。
少顷,一块竹签落了下来。
陈嫣无比捡起来拿给一旁的中年和尚解签。
“敢问郎君问什么?”中年和尚看了一眼签道。
“前……”
“姻缘!”崔冉嘴唇微张,尚未说完,已被陈嫣急切的打断。
只见那中年和尚露齿一笑,颇有几分促狭:“姻缘?小姑可是爱慕这位郎君?”
“不是,不是的。”她虽是摇头,可那一脸的羞红,却是默认。
“若是爱慕还请小姑早早断了好,这支签预示郎君可是会嫁丈夫的。”他眼中的促狭更甚:“不仅是丈夫,还是世间少有的伟丈夫。”
“噗嗤——”只听那世家子队中的另外几个女郎笑道:“哎,有些人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谁知郎君竟是一个断袖的!”
“真是白献了殷勤,陈氏阿嫣你这般倒贴着一个郎君的消息若是传回汉城,你说还有世家子敢娶你吗?”
“庶出就该收庶出的本分!哼!”
在那些冷嘲热讽中,陈嫣的头越埋越低,脸上的潮红已退,剩下的是无尽的苍白。
崔冉望着那中年和尚久久未动,而那和尚也是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与她对视良久,道:“若是真情,何惧断袖?”
她舔了舔嘴唇,站起身往大殿外走去,只见院落里站在一个宽衣广袖的红衣少年,身姿修长,纵然黑纱遮去了他的容颜,但是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在笑。
这时不少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崔冉的目光看去。
枝繁叶茂下,是一个张扬无比的美少年。
红衣似火,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射在他的身上,印上斑驳的影,他负手而站,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
那是真正的贵公子。
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自信和淡然,真真的清贵无双。
众人不自觉屛住了呼吸。
他明明是那么淡然随意,可是他们就是低下头不敢再看,有些人不需要做什么,站在那里便令人心生敬畏。
不为其他,气质使然也。
若是从前的崔冉必然已经气得脚步生风,哭泣不止了。
此时,她只是缓缓走到了少年的身前,施了一礼,笑道:“若是真情,何惧断袖?”
那少年也笑:“在你眼中当得起伟丈夫三个字的只有子翊一人?”
崔冉心头被嗫的难受,可是她只能笑:“让郎君见笑了。”
“哪里。”他撩了撩墨发,眼中的笑意更深:“能得阿冉如此看重,是子翊之福。”
崔冉被嗫得都快吐血了,可是她没办法,因为那句话的的确确是出自她口!良久,她咬着唇道:“大敌当前,临危不惧,郎君当得起伟丈夫三字。”
他叹息了一声。“那又如何?为了区区女郎以身犯险,终是荒唐之人。称不得丈夫二字。”
瞳孔一怔:“你的兄长骂你了?”
“恩。”他俯身向她凑近了几分:“阿冉,你要如何赔我?”
崔冉打开荷包,掏出三枚金叶子:“我全部的家当了。”
她瞪着乌黑的眸子,满是天真。
他的手指细长,拾起她掌心的三片金叶子,举到半空中,在阳光中泛起金灿灿的夺眼光芒。
“原来我在阿冉心中也不过三片金叶子。”
崔冉明明是还他的恩情,他却非要扯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之上,那声音,好不落寞。
“不。”崔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对于郎君你来说是区区三片金叶子,可对于我来说,已是倾尽所有。”
装可怜,崔冉也会。
微风拂过,拂过少年面前的黑纱,露出红润的唇瓣,唇角微微上扬,将金叶子收进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