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翊并没有马上走,而是抬头望了一眼从她身后走来的世家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傻孩子。”
在众人即将走近之际,他转过身,留下一个风华万千的背影。
“这位郎君真真风华无双。”卢朗追上来后,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道。
表情同时又有些懊恼,自己该早些上前的,纵然不能和那谪仙般的少年说话,能同他问好总是好的。
“小郎,他就是你的断袖郎君?”说话是刻薄陈嫣最为厉害的女郎,她捂着唇,眼底隐隐带着嘲弄。
崔冉转身凝睇,那眸光极冷:“那等贵人是你可以随口编排?”
女郎瞳孔一怔,连忙低头赔礼道:“是萌儿唐突了,郎君勿要见怪。”
崔冉冷哼一声,不再理他们向大门走去。
“你究竟是何人?”卢朗追上前,拦住她道。
“你觉得呢?”崔冉反问道。
卢朗薄唇微张,苦笑道:“是我唐突了。”
崔冉又是一声冷哼:“那郎君能让开了吗?”
卢朗没有动,崔冉绕过他走了出去。
走出寺庙,回到建康城中,日已西落,漫天的余晖,红蓝相接,衬得那古老的城墙越发的巍峨。
回到客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渐渐,黑夜来袭,漫天星辰,窗外静悄悄的。
越是安静,心里越是难受。
这是建康,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建康,每当夜晚她都会情难自持的想起那个人,今晚也不例外。
明明认清了他对自己的心,为什么我还是放不下呢?
是爱还是不甘心?
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口眺望,不远处是灯光通明的花街和高大的鼓楼,隐约能听见烟花女子欢愉的笑声。
良久,她叹了口气,穿上外裳出了门。
她爬上高高的鼓楼,俯视着这永远安稳的富贵乡。
前世她常常来这里,因为那个人每当打了胜仗就会带他到下属去花街庆祝,犒赏那些没有妻妾的将士和士兵们。
此时的崔冉只要低头便可以看见他时常坐得那个窗台,他总是穿着一身铠甲,坐在窗口独自饮酒,黑色的瞳眸里有着说不出的落寞。
明明是打了胜仗,明明是富贵荣华触手可得,明明身处那般热闹的人群,为什么他还是不快乐?
于是她总是带着酒,在这里,他永远都看不见的地方,举着酒杯,隔着万千的尘埃与他庆祝。
崔冉的唇角不自觉荡起了一抹笑容。
回过神时,那里已经没有了梦中的英武将军,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崔冉感觉更难受了。
她是那么的寂寞,特别这个处处都是回忆的都城,无论望向那里,都是满心的伤,都是那个英武的他。
沉思之时,那窗台的灯突然被点亮了,一个红衣翩翩的少年站在那里,青丝如墨,随风轻舞,负手而站,如妖如魅。
一个青年走到他的身边,刚说了几句,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便扑到了青年的怀里,灌酒求欢。
青年立马顾不上少年,搂着怀里的娇娇,去了别处。
崔冉痴痴地望着他。
同时,少年的目光从拥挤的街道移开,向她所在的方向看去,下意识一躲,又想到这里黑漆漆一片,就算看了也是看不见她的。
他应该马上就会移开目光的。
崔冉想。
可是少年没有,久久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唇角荡起了一抹笑容。
他的相貌本是极盛,这一笑,更是拨开云雾般,夺人心魄,崔冉的脸蓦然一红,心也不禁落了几拍。
连忙转过身,不能看了,不能看了。
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回头,窗台上已经没了人,纵然有些失望,但心情总归是平复了。
“小姑,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一个靡哑的笑声。
崔冉回过头,只见那绝美的少年正站在她的身后,披着皎洁的月光,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阿冉。”他缓缓走到她的身前,语气颇为无奈:“为什么你每次见我都是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崔冉的手连忙在眼睛上擦了两下,发现他是骗自己的,双颊一红道:“你拿了我的钱财,断了我的口粮,我还不能哭一下么?”
他又是一笑。
微风轻轻拂过,两个人靠着石墙望着楼下的花街久久未动,只见方才与他说话的青年在刚才的窗台搂着一个女子相拥亲吻。
女子时不时发出娇笑声。
“你这兄长才是真正的荒唐人。”崔冉看着那活色生香的一幕,瘪嘴道:“哼,最恨这种岸貌道然的伪君子。”
“我知道,小姑眼中的伟丈夫只有子翊一人。”他轻笑着说。
“裴子翊你这人真不要脸,居然偷听人讲话。”崔冉被他揶揄的难受,出口讽刺道。
“话本就是说给人听,既然说了,就不当怕我听见。”他转过头,茶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何况是你自己风头出的太多,才引得我来了兴趣,谁知偷进了卫府,那贵人竟是你这个姑子。”
崔冉不屑地哼了一声。
“初见你时,我想这是羊入虎口,后来一看,竟是狼披着羊皮,进了羊群。”此时,他的眼睛微微睁开:“崔氏阿冉,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你究竟是何人?”
她不知怎么回答。
抬头,与他的眸子一对,结结巴巴开口道:“阿冉纵然有事瞒着你,但我从未伤害郎君之心。”
“哼。”他冷冷一笑:“你若是有,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崔冉连忙低头奉承道:“郎君明鉴!”
裴子翊盯着她的头顶,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猛地伸手将她的下颚抬起头,强行与自己对视。
“崔氏阿冉!”
这一声喊得极厉,隐隐见怒。
“是。”崔冉回答的轻轻的,清瘦的身板还害怕地颤抖了起来,一双乌黑的眸子瞪得大大的,那模样,竟是可怜至极。
本是严肃的容颜,见她这般,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姑多狡。”
崔冉还瞪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了,别装可怜了。”
“没有,我是真的委屈。”她的头又抬了抬:“我饿。”
说白了还是要那三片金叶子。
裴子翊双手一摊:“没有。”
她还是睁着一双大眼睛说:“饿。”
他没有动,而是静静地看着她,月光照耀在那张秀美的脸上,皮肤宛如白瓷,小小的鼻子,微丰的嘴唇微微张开。
他轻轻移开了脸。
“阿冉,早些回去吧。”说罢,转身走下了楼,不知为何,那背影不似平日的风华万千,竟有几分狼狈。
崔冉疑惑皱眉,看向天边的明月,叹了口气。
哎,还是快些了解了宁氏阿柯的事吧,身无分文,日子实在难过。
三日之后,宁柯不仅身体好了,搁浅的婚事也再次定好了吉日,听说是卫儴从中帮了忙,牵了线。
听到这些的时候,崔冉只是微微一笑,从宁柯的手腕上收回手:“小姑的病已无大碍,平素里多注意调养就好。”
“多谢郎君。”她站起了,谢了一礼:“救命之恩,阿柯,没齿难忘。”
“我只是听师父的话罢了。”崔氏阿冉收拾好药箱往外走。
“郎君!”阿柯连忙唤道:“外公他还好吗?”
只见崔冉轻轻叹了口气,又关门走回了闺房:“你知道师父这个嘴硬心软的脾气,她心里挂念你,可是终是放不下面子来。”
宁柯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一耽搁便是近了下午,崔冉出来的时候,府门前是长长的车队,卫儴赫然在列。
他穿着黑色的锦服,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之上,见崔冉穿着一身女装,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理会他,低头就往前走,他也不怒,不急不缓地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一会儿,崔氏阿冉在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不经意回头见卫儴跟在自己身后,错愕道:“将军。”
那声音轻轻的,很似无力。
不像她平素里的声音。
卫儴眉头一皱,从马上跳下来:“崔氏阿冉,你又在玩什么?”
“崔氏阿冉?”她的眼圈更红了:“谁是崔氏阿冉?”
一抹不耐烦从他眼底浮现:“够了!你戏弄本将军戏弄的还不够吗?”
见他发怒,崔冉竟是哭了起来:“将军,我没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不要生气!”
那模样竟是唯诺的快要跪下来了。
他身子一僵,只见崔冉的脸上浸着泪水,皮肤有溶解之相。
“怎么回事!”他一声怒吼道。
她吓得立马就跪在地上了,哭声更甚:“你不要生气,不要……”
平素里最烦这些姑子哭,一见她哭得忘我问不出什么,便不再耽搁,调转马头向宁府驶去!
好一个崔氏阿冉!
竟懂这易容之道!
急匆匆地赶回宁府,宁氏族长宁东连忙上前迎接,他并不理会,撞进宁氏阿柯的闺房,只见一个长相温婉的女子正在刺绣,被他一惊,一针刺进了肉里。
“她人呢?”他顾不得其他,一把拽住女子的手腕将人拉了起来。
她先是一愣,转即回道:“贵人已经出去了啊。”
卫儴是真的怒了。
手指往宁柯脸上狠狠一扯,她立马就被扯得眼泪都出来了,卫儴也是一愣,皮肤细滑,不似易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儴阴着一双眸子,怒火冲冲地瞪着院落里的每一个人。
久经沙场,让他的身上有一种血煞之气,胆小的奴才、奴婢已经吓得跪在地上,哭成了一团。
宁东连忙上前恭维道:“将军,这是何故?”
“那小儿呢!”他拧着一双剑眉,更是威严。
“他出去了啊,您不是还跟在他身后吗?”
“那不是她!”卫儴大怒,这时一个小姑从不远处经过,他走上前,对着人家的脸就是一掐。
那小姑被他掐的眼泪都出来了,他依然还是怒气不减。
“崔氏阿冉,竟敢戏弄我至斯!”
面对如此暴戾的他,那小姑不仅不惧,甚至全是仰望:“卫将军,是你是你,真的是你。”
卫儴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
她擦了擦眼泪,道:“将军,颜儿爱慕你已久啊!从您第一次从战场归来,我在街上看见您,便倾心多年。”
此女正是宁颜。
见卫儴没有走,更是跪在了地上:“如今,能换您一眼垂念,阿颜,此生已无憾。”
她的语气是那么的恭敬。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景仰。
她的眼泪是那么的爱慕。
她的表情是那么的温柔。
没有男儿会不心动的,何况是卫儴这从草根一步步走到巅峰的男子,他受够了白眼与轻视,这般全心全意地爱慕,他很动容。
何况她是那么的知书达理。
不求名分,不求荣华,只求他知道。
他脸上的怒气微消:“你叫什么名字。”
一滴泪珠从她的脸上滴落:“我……”
“啊!”只听身后传来惊呼,宁柯走上前道:“小郎真是一个料事如神的!”
一听小郎二字,卫儴刚刚压下的怒火有蹭得一下冒了起来。“那小儿说什么了?”
“小郎说阿颜若是替我出嫁不成就会扒着将军,而将军一定会因为他全心全意的爱慕之情收她做一房妾室!阿柯之前是不信的,一个女子怎么会那么不知廉耻去求做一个男人的妾室。如今所见,小郎那句‘可是有些人就觉得做将军的妾都好过寻常人家的妻’果然是真的。”
卫儴身子一僵,心头的那股悸动被扑灭了不少,冷笑道:“什么时候我的家务事也需要她来过问了?”
宁柯自是不答,小郎叫她说什么就说什么,其他的还是不要多嘴。
“哼,宁氏族长,你确定那小儿是直接走的?”卫儴一边问一边往外走,竟是不再看宁颜一眼。
宁颜瞳孔睁得大大的,眼巴巴地望着他:“将军。”
他微微侧身,终是没有回头,走了出去。
“宁柯!”宁颜站起身,走上前就挥着巴掌向她打去。
不料那平时敬畏她的庶出女郎,此时稳稳接住了她的手腕:“阿颜,姐妹多年,我竟是不知你对卫将军如此倾心。”
“你若敢把今日之事说出去,我就撕了你的嘴!”宁颜怒目而视。
宁柯一脸的不解:“阿颜可是怕别人知道你如此爱慕卫将军不敢娶你?诶?你本不来就是非卫将军不嫁吗?”
“我哪有!”她跺脚道:“我只是想让他知道罢了,与我嫁人有什么关系?”
“可是卫将军怕是不会这么想,今日才向他倾诉心意,明日又嫁了他人,阿颜姐姐,你也不怕别人骂你水性杨花!”宁柯说完便走回房间,猛地关上房门,将阿颜挡在了门外。
“宁氏阿珂!你这个小贱……”话音未落,一巴掌便猛地甩在了阿颜的脸上。
她捂着脸惊愕抬头,只见宠爱自己的父亲正愤怒地瞪着她:“滚回去!”
“父亲,我……”
“得罪了卫将军,现在还想欺负阿柯得罪那贵人?宁氏阿颜,你真是愚蠢至极!”说罢,转身往院落走去。
宁颜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会知道前世的自己是如愿嫁给了卫儴为妾的,那时候的卫儴尽夫君之责来接崔冉回府,而她便做了和今日一样的事。
卫府里,她和吴颜联手,毁了崔冉的容颜,灭了其他妾室所怀的卫家血脉,最重要的是她和吴颜一样会装,不管心里藏着多恶毒的计划,脸上都是温柔顺从的。
这一世,崔氏阿冉不仅让世人知道她是一个谋害至亲的,还让她倾诉了情意却嫁不成卫儴,所谓是步步难行。
听到宁颜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宁柯躲在门背后又是害怕又是畅意。
小郎真当是一个厉害的,瞧瞧,几句话就把宁氏阿颜毁的一文不值!也不知他现在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