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工后,我如约来找阿黛。
她的屋子有各色乐器却不凌乱,床榻无帐却柔软,暗青色睡毯很薄,仅仅是踩上舒适并不起暖。木窗向阳,阳光却向床,硕大的铜镜就在那触手可及之地。旁边有琴,箜篌,笛子,萧管,还有一把素木琵琶,以及几幅天光遗色的画。
这等迥异布置,满西瑶春阁都唯此一阕。迥异之中透着阳光散发的草木香气,仿佛身处世外一般。阿黛说,这是月娘按照她的喜好,让人结合西域之风布置的,阿黛的母亲是西域姑娘。
我真是由衷喜欢这里,这里使我忘记烦恼,轻松开阔。
阿黛一一为我讲述她屋里所有,讲到那些画,我坐在书案前一幅幅展开,阿黛陪我同看。
第一幅名为“青桩”,其实就是青野里落了几片花屑,画中视野辽阔,天际颇长。顺势让我想起初见袭华时那几片落在我手心的海棠花。
第二幅,草长苔绿的山涧边,阳光折出一道虹桥却去了天的另一头。这一头,天色灰暗,一块青白石藏于瀑布边被青苔淹没。因青白石滴水,石缝内便隐约可见一只蜥蜴正吃石上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辛苦的吃。名“崖阁”。
我诧异看她,“你画得好细致。”
她笑了笑,又帮我开了第三幅。
第三幅终于有人,画的却是一张半开的绢画,画中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正满足地对着什么摸白发,轴内的一笔浮色似水,似镜,即远即近,意境浩远。名,“梦香”。
看完,我不由叹气,“好干净的画。”
她惊喜道:“你喜欢?”
“嗯。虽然画面十分孤寂,但是这种孤寂我也有过。只可惜,当时你不在身边,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如今瞧这三幅画,我知晓它缺些什么,是以,我喜欢,十分喜欢。”
阿黛欢喜道:“你喜欢,就都送你。”
我又看看那几幅画,仔细想了想,“阿黛,既然都送给我,我给它改个名字好不好?”
阿黛便将笔砚推给我,认真看着我写。
我想了想,在青桩上添了“归心”两字。
崖阁上写下“初醒。”
梦香上写下“眸凝”。
落笔,我道:“若没有你的提字,我看见的就是这些。”
她怔了瞬,“是么?”
我解释道:“我从前是个有家的人,纵然贫穷艰难,该有的温暖却一样也不少。昨日,阁中有个叫春葳的姑娘又给我上了一课,命运决定身份,而世道却不在意身份,只在意德行。我想,我们应该先学着随遇而安,随需而变。我相信,刀尖之上,必定还有同道之人。”
她纯洁地眨眨眼,“阿郑,你好坚强。”
我笑了笑,“阿黛,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她道:“前几日大雨,你不是救过一个预备跳井的姑娘么?”
我诧异:“墨拂?你那日就看见我了?”
她点头。“我也想救她。可我没有勇气,也不知该如何劝,幸好你在。我看见你把她抱下井沿,耐心劝她。明明在大雨里,却笑得那么美,美得连那雨丝都温暖起来。后来,你又去了那个旧柴房,去了一夜,黎明方才出来,门刚合上,你便倒了。我甚担心你,不想,你又爬起来整理好衣裳没事一般去了另一处。后来,你又出来,还是往那旧房子里跑。我又不敢进去,只得照着你的时辰,站一站。”
我诧异,别看这简单几个“后来”,她可是讲了好几日的话。“就这么傻站着啊?”
她脸红笑起来,我捏她的脸,“小傻瓜啊,你这是站了多少个夜啊!”
她不好意思,依旧把笔搁置我手里。“阿郑,我喜欢你的字,你再写几个吧。”
我想了想,看着她的脸道:“阿黛,我学识浅薄,你看这桃李开花时拥拥簇簇毫无章法,但是正因无章法,开也甚美,落也甚美,潇洒自然。有词可以比拟么?”
她在我手心划下两字,“扶疏。”
我欣然笑笑,掏出手绢写了两列小字给她。
海棠秋繁,扶疏妍月。
她看着我顿了顿,枕在我肩头。“阿郑,我在你心里真的这么好么?”
我摸着她的脸,“若我会画,一定画出意境给你。你真是我见过最最倾城灵秀的女子!若我能有你的这般聪慧美貌该有多好!”
阿黛看了看我,依旧躺我肩头。“阿郑,你妄自菲薄了。你才是真的美,美得就像我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我默了默,“你缪赞了。我其实是个极其蠢笨之人。比起世上的形形色色,我不过是只蝼蚁罢了。”
她吻我的脸蛋,“阿郑,不可以妄自菲薄。我说真的,你等我,我会想办法画给你看的。”
我收了笑,压了心里那份苍凉。正经道:“阿黛,我同你说件事。绮罗在外面,你千万别激动。”
她附耳过来,我便将养杨兄一事与她和盘托出。
她震愣在那儿,半晌,方才瞠目道:“你居然在妓院养了个男人?”
我严肃点头。
阿黛焦急地很,低声道:“阿郑!你怎么可以养他们?他们都是禽兽,是恶魔!”
我冷静道:“阿黛,我说了,刀尖之上必有同道中人。并非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恶魔。若我们想出去,单打独斗是不可行的。既然我们都有保守,那除却保守,能舍弃什么便都弃了吧。”
阿黛道:“我做不到。”
“我做。”我坚定道。
她顿了顿,问我:“你想光明正大走出去?”
“是我们。”我道,“阿黛,我想把你带出小居,大大方方走向光明。我们一起走遍名川大山,一起看花开花落,日落月升。多好啊!”
阿黛捧着我的脸:“我只怕你会跟我一般受伤!你就陪我待在小居吧,我可以原谅那个女人,隐瞒那个女人,从前你没来我孤单,如今你来了,有你同我一起在小居,我们再不理会红尘纷扰,定会很快乐的。”
我冷笑:“不会很快乐的。阿黛,这些年你快乐么?”
阿黛顿了顿,想说什么,酝酿到最后竟抱住我,哭得十分厉害。
我明白她有多害怕,更明白,她有多无奈。这些年她跟口中那个女人,也就是月娘,较了太多的劲。其实,她最不愿意割舍的自由已经舍弃了。舍弃得痛苦啊!导致能够走到旧柴房见我,竟成了她渴望驱使下的最大勇气。
将阿黛哄睡着,我走出小居。不妨,一把锋利匕首刮向我脖颈。
不看我都知是绮罗。她悻然道:“我可告诉你,我这把刀锋利的很!”
我忍笑:“知道,杀人刀么。我见过。”
她又道:“那就老实交代接近阿黛的目的!阿黛只是个可怜人,一会儿疯一会儿傻的,你骗她做什么!”
阿黛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个疯傻的。这些年,她隐瞒甚好,却也委实付出了代价。
我笑笑:“正如你所言,阿黛疯傻,我骗她什么呢?我不计较你伤我,正是看在阿黛面上。你若想让阿黛老实,就让我来陪她。否则,你可以试试,一会儿她醒了,编个合理由头说我不会来了。你看她会如何。”
她语噎。
“还有,你最好不要告诉月娘。你告诉她,我便来不了了,届时,阿黛不听话闹起来,只怕是要出人命的。”
她愤怒,“你别得意!我会好好盯着你!你若敢对她不利,休怪我一刀下去!”
我不由地笑:“小姑娘家家何苦剑拔弩张。阿黛说,你厨艺不错,最会做矜贵小吃,嘱咐你包一包给我。”
她愤愤不平,“凭什么!”
我无辜道:“凭阿黛啊?”
她又语噎。只得放下匕首,悻悻然去为我包吃的。
这吃的我是给杨兄要的。我已饿了他一整天。因为与他置气,又一心想见阿黛,又特意将他忘了一整天。想来,他也尝到苦头了。
又想想,本来说好要好好照顾他的,没曾想会生这么大的气,如今见面都嫌尴尬,便是负了当初那句话,有理反成无理了。不过,他真是胆小么?胆小,也不该惧怕兰陵王啊?希望这里边没有难言之隐。若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踌躇再三打开门,他正姿势怪异的睡着。
我故意脸硬着将小吃搁在一旁,踢他,“外!吃的拿来了!快起来吃饭!”踢了几次,他竟一动不动。
“你听见没有!”我不耐烦地动手翻他,不料,他翻身过来便砸在地上,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我登时一懵。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杨兄?杨兄,杨兄!”一二三四五都顾不得,我又拍又唤,“杨兄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如此晃他,两手竟染满了浓血,我才知,他伤口竟裂开了。
那深色衣裳现下可见多少水渍,便是多少脓血。
我怔愣着,吓坏了。
“哇哇……杨兄,你别吓我,我求求你别吓我……”不知绝望地呼喊了多久,只听他缥缈如游丝般的声音终于传来,“阿郑……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
我仿佛抓住一丝救命稻草,欣喜道:“我回来了!我真回来了!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不会任性了!你别吓我,你好起来……杨兄?杨兄!杨兄……”然而,他又晕死了。“杨兄……哇哇……杨兄……”
天可怜见,我再找不出半分可以医治他的药了。我答应好好照顾他的,可是因为我,他竟要死了。
那是第一次,我明白什么叫绝望。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重新放进棉被里躺着。
我擦干眼泪,抱着他,陪他一起等死。
一刻,两刻,三刻。夜明夜落,日明日暗……
什么都不管了,亦什么都不想了。
他脉搏跳动的最后一下一下,便是我在人间的最后倒计。
我对他道:“杨兄,我听村里的老人道,初离人间的那段路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你不用怕,亦不用慌,有我呢,虽然我笨,好歹是个伴儿。放心,我就陪你走一道,一道过了,我就跟你告别。是以,不用怕我还会跟着你,我就是去送送你,去跟你道个别。下辈子,你往东,我便往西,你不会再碰上我。就让我送送你,这样两个人一起,路就不觉得黑了,你也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