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兄笑了笑。“你想听什么?”
我神智迷离道:“就讲个真实且有趣的吧。”
“真实且有趣……”他想了想,“我这儿还真有这样的故事,只怕你听了又跟我吵架。”
我无力笑了笑,“你不是要说兰陵王吧?那就讲吧。”
他看看我的模样,故意道:“你若执意靠那冷墙我就不讲。”
我有气无力啧舌叹气,他真是啰嗦。
无奈,只得头重脚轻爬过去,枕着他的肩。他看我的姿势不解:“阿郑,你身子不爽快利么?”
我闭目养神,“讲吧。”
他便道:“知晓当下是何年间么?”
我无力回答:“武平元年。”
他刮刮我的鼻尖,“南北分朝。”
我睁眼怔了怔,诧异看他。
他笑了笑,“当今世上有诸国。譬如大齐,大周,突厥,都属于北方。而南方亦有国家,譬如大梁,大宋,大陈,以南北地域分割,各有所制。故而称之为南北朝。”
我不由道:“好乱啊!”
“是啊!乱世,弱肉强食的乱世。”他唏嘘一声,看向窗外。“就像这片窗子一样,每个朝廷君王都守着自己的门户,可是又不满足于这片门户,他们见哪朝势弱便企图侵占,无休无止的侵占,一朝撅起一朝衰败有时就似轻风过境,了无痕迹。若干年前,一位名为高欢的英雄开创了齐国。他开疆拓土,礼贤下士,因为高欢的英勇与谋略使得整个国家无比繁荣昌盛,儿孙咸遂濡泽。然而,锦衣玉食有时就是迷醉人的毒酒,在毒酒中泡大的孩子会养成软弱心性。高欢的子孙一代代传下来皆如此。终一日,皇位传到了高湛手中。”
高湛乃大齐太上皇,听到此处,我来了精神。
他继续道:“高湛虽无大智却有些小慧,他知晓自己懒散奢靡,不是明君。但外有敌宼,内有奸臣,若想保住帝位必须有所倚仗。于是,他全力倚仗着为高欢争夺天下的那批重臣。因此,不管百姓如何困苦,他的皇位始终稳如泰山,屹立不倒。可是,人终有一死,高湛亦不例外,他把百年基业传到儿子高纬手中,又怕高纬难守君权,日日悬心,毕竟当年那帮老臣再不能像辅佐他一般辅佐他的儿子,因为,他们亦都老了,老了就一定会死。于是,高湛决定提拔一批后起之秀,来辅佐他的儿子。”
我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是以,他启用了兰陵王高长恭?”
杨兄又刮了一下我鼻子,“不错。兰陵王的确在这时候被高湛选中,他的战功着重,英勇无畏,甚至被百姓封为大齐三杰,与当年的老臣斛律光,段绍齐名。可是,他不仅是将军还是皇亲,是高纬的堂兄。换言之,他拥有谋朝篡位的资格。高湛为了激励儿子成长,曾故意将兰陵王放在高纬身边共学政事,果然,兰陵王天纵奇才,事事头筹,又让高湛担心这个事事强如儿子的兰陵王会谋朝篡位,便尽力试探。直至,河清三年,邙山开战,高纬亲自带兵与周国在邙山开战,同样带领十万大军,高纬竟被周军围困的水泄不通,生死一线。后来是兰陵王一支精骑大破周军,迎回高纬。高湛终于放心了,他终于看到了兰陵王忠心可靠,便让他辅佐高纬登上皇位。然而……”
他回眸看我,“你猜,然而如何了?”
我睨他,“不猜!”
他便笑笑:“去年高湛不是刚刚离世么?是高纬亲自动的手。”
我惊诧离开他肩头,却被他伸手一拦,遂疼得片刻失了知觉。“……虎毒……尚不食子。不可能!”
他笑笑:“虎毒确不食子,然不孝之人却比比皆是啊!确是高纬亲手杀了他父亲。你可知,他为何杀太上皇?”
我竟被他最后这几句刺激精神了,忙问:“为何?”
杨兄叹了口气,“因为太上皇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自己的儿子心高气傲又颟顸无知。高湛为求自保,还知有所倚仗,高纬却正好相反。因为太上皇,他从小被兰陵王压着,事事不如他,五年前被兰陵王救出来,看见兰陵王受人爱戴,拥兵自重,他就开始忌惮兰陵王。你说,自己的亲爹都杀了,还在乎一个堂兄么?还会留下这个堂兄么?”
我黯然沉默着。怎么会这样?高纬,可是大齐天子啊!兰陵王,可是战神啊!我信奉了那么久的神话,竟是这样一种结果么?我推开他,“这是我听过最难听的故事!”
他温柔笑笑:“故事么,为图有趣总得粉饰那些小人得志,你又怎会知晓呢?不过……”杨兄撰住我的手,仔细揉了揉。“你不要难过,兰陵王有他的世界,你亦有你的世界。不劳驾他,我一样可以找到你姐姐,你放心。”
我勉强笑笑,尽力抽回手。黯然离他远些。“可他是兰陵王!”
“那又如何?”
我枕着墙壁道:“他抱过我,他是好官。”
他不解:“你那么喜欢他么?”
我没力气跟他解释,回眸反问:“这么秘密而久远的事,你是如何知晓?”
他挑眉:“因为我是男人啊!将来的一家之主。若我不了解,岂非跟高纬一样纨绔么?”
“是么?”我可笑不出来。上下打量一番,我才发觉,我小看了他。
此等秘辛大事,能在一个下人嘴里吐出来么?绝对不能。是以,他竟然在骗我!
“怎么了?我脸上有字?”
我回过眸,一时不想再见他。“……没什么,我困了。”便站起身,小心翼翼离开旧柴房。
一路穿过小角门,走过绿茵小道,九曲回肠小桥,我都在回忆杨兄的故事。那朦朦胧胧敲击心口的声音,令我黯然的很。原来这世界竟比我想象更加黑暗。
阿黛正在台阶上枯坐,瞧我摇摇晃晃而来,便跑过来,衣着真是飘逸……
乌黑的天空电闪雷鸣,满天弥漫的红屑有些鬼魅。我接一片在手上,竟然是血丝。再看那土地,竟是数不清的黑色大汉挥舞着钢刀自相残杀。噗嗤而涌的鲜血弥漫在空中,尸体已遍如荒野。
我害怕的很。急忙背转过身,却见一座无底水亭,雕梁画栋,一绝色男品正站其间笑看我,箜篌般的声音响起:“主君,命途已定,缘份至也。”然而,透过他似水影般的身躯,我竟瞧见阿黛正从那百花齐放的幻境中向我这里走来。
“不要!”
猛然惊醒,我睁大眼睛,竟见自己躺在床上,阿黛的脸凑上来,擦擦我一脸的汗。“做噩梦了么?”
我长松了口气,点点头。可是仔细回想却就是记不清梦见什么。我纳闷道:“我好像……梦见有个人……唤我主君?”
她诧异,故意调笑我,“‘主君’不都是称呼男人的么?你想做主君?”
我蹙眉,点点她的眉宇。她眨眼笑了笑:“伤口还疼么?”
我试着坐起来,气力恢复了许多,亦轻松了许多,便道:“不疼了,也不怎么虚弱了。”
“唉!那就好。”她放心得叹一叹,便高兴地陪我一道起床。
我看看外头天色,黄昏若许,光芒万丈。不由诧异:“我该不是……昏睡了一夜一日吧?”
“这已经够好的了。你身子虚弱,身上淤血未清,若不是擦了十二次药酒,你身上的火毒还消不去呢!”
我叹气,“我是在说杨兄。我这么久没去看他,不知他怎么样了。”
阿黛正在梳发,回眸看我,“他在你心里,真是重如泰山啊!”
我随意一笑。
她又道:“你觉得,他长相如何?”
我正换衣裳,忽听她这么问,知晓她什么意思。便道:“我多大他多大,我哪想过那些!”
她想了想,“那苏袭华呢?他是多大?”
一句话撮进心坎儿。我语噎,不由羞笑起来。
她亦眨眼笑着,“他多大?”
我坐在床沿想了想,“可……可我把他当亲人,他是哥哥啊!”
她想了想,“阿郑,我觉得你把他当亲人是真,可未必是哥哥。”
“怎么讲?”
她又想了想:“譬如说,你同他相处了那么久,有没有过索求的念头?”
我按着她的意思想了想,又是忍不住羞笑。“阿黛,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怎么讲呢?好奇是好奇过,毕竟耳鬓厮磨难免会有所好奇……不过你说的那个……我好像……对苏袭华有过。”
她了悟,不由蹙眉。“阿郑,你是真爱上那个男人了?”
我沉默点头。
走到那扇窗前,望着那不高的墙头上夕阳璀璨,照着我们两个的脸。我道:“阿黛,你可知晓我为何喜欢晚霞?”
她看我。
“它是托起白昼的最后一缕灵气。我们常说,后来者居上,又说压轴大戏,就像说这晚霞。他承载太阳离去的落寞,亦衔接入暮后的静谧。不会如太阳一般扎眼,亦没有月亮一般明媚,但是,就这么平静地闯进你的心坎儿,舒舒服服。仿佛心里正潺潺流过一条长河,一路向东,永不断流。”
阿黛失笑,“被你说的,我都想见见了。这究竟何方神圣能让你这般痴迷?”
我无所谓一笑,看着黄昏道:“阿黛,为何要装疯呢?”
她道:“月娘曾经说过,我逃不脱命运的牢笼。我这张脸可以成为她牵制男人的利器。想要活下去,我想过很多方法,唯有这个代价小一些。”
我不语。我想说,她说的对。可是外头风景总在提醒我,我想说谎。
“阿郑,你整日见那些须眉浊物是不是甚痛苦?”
“是。”我无力道。
“可是,即使如此,你也要出去么?”
我掏出那枚银锁在指尖拂了拂,“他的一生都是别人的传奇,若我们不离开,怎么书写自己的传奇呢?”
阿黛笑了笑,“阿郑,若是有缘再见,他定会爱上你的。”
我笑了笑:“不可能。换做是你,他大约会。”
她摇摇头,“阿郑,你要相信自己,只要他活在世俗里,就一定会爱上你。”
我回眸望她,望着那窗外的飞燕。“是么?可惜他已经带着芊芊远走高飞了,希望他们两个彼此幸福吧,如此,我也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