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东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至今让我回忆小学时光时,为数不多的可以在脑海里出现的同学之一。我的小学在北方的一座小县城度过,最美的事情莫过于在清晨入学前喝一碗撒着酒花的豆腐脑和吃一个流着黄油的牛肉饼。尤其是牛肉饼,外面是被猪油炙烤的黄灿灿的焦皮,里面是纯陷的、的牛肉,一口下去,味蕾绽放,精力四射。
每日清晨的豆腐脑和牛肉饼是我的学前必修课,但是只要在早餐铺子上碰上二东,总是他掏钱请客,所以,至今,我对他记忆犹深,而且觉得他很仗义。
小学毕业后,我去了县一中,一所重点初中,而二东辍学了,开始混社会。
关于他的故事,我是陆陆续续从同学那里得知的,很感人。这么多年,我们只见过一次,大概是一年前,在北京的一个地铁口,他春风得意,日子滋润的不得了。
......
年芳十八的二东已经混社会好几年了,他仗着身高马大,打打杀杀,在小县城的道上有了一席之地。他的工作要么是给歌厅看场子,要么是替一些商店门面追缴欠款,进局子是经常的事情。
这一年的冬天,二东变了,缘由是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第一次和这个姑娘认识是在一个哥们的婚礼上,姑娘是新娘的亲戚,来送亲的。送亲的队伍被迎进正堂,围着摆放水果、点心和果脯的圆桌坐着。二东站在正堂进门的一侧,看着圆桌上的一个姑娘,愣愣的发呆了。
姑娘圆脸、大眼、小嘴,白白的脸蛋上有一对小酒窝,偶尔的撇嘴一笑,便把二东的小心脏扶摇吹上了九千里的天堂。
姑娘发现了二东的那双直勾勾的眼神,绯红一笑,低头不语。
鬼使神差般,二东走到了姑娘的一侧,顺手拿过一把塑料椅子坐下,大大咧咧的问道,你来送亲的?
姑娘点头,看向二东,目光紧蹙,说道,是的!你是二东吧?
二东一听,心里惊讶,问道,你认识我?
姑娘微笑,脸角一抹姹紫,说道,哦,我见过你,你经常打架!
二东不好意思的挠着头,自己的这份差事的确不怎么光荣。
二东清醒过来,说道,我打架,那是逼不得已的事情!
姑娘欠欠身,说道,这社会,弱肉强食,不打架,在我们小县城出不了头。你,我挺佩服的!
哦,这是一记重型炸弹轰在了二东的心上,可以肯定,而且无比肯定,这个姑娘不仅认识自己,而且崇拜自己。此刻的满足,远远胜过打架的兴奋,甚至让他觉得,以前的所有的打斗都是值得的。
二东眉眼纷飞,桀气凛然,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有我二东在,谁敢欺负你,我把他踹成肉饼!
姑娘点头,仿佛一艘在大海里飘荡了很久很久的孤舟看到了可以靠海的陆地,欣喜的说道,谢谢你!
美好的开始,便是成功的一半。
那天的婚礼,从头到尾,二东都跟在姑娘的身后喋喋不休,姑娘也幸福斐然。婚礼结束,送亲的人们结队离开,二东看着在街角慢慢消失的身影,心里万分感慨,姑娘,你便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朱唇玉目白裳,可爱人儿,一颦一笑,乱我方寸天涯!
辗转百世漂泊,再遇你,姹紫嫣红,在人间羞涩。
渡桥月牙,偎你一侧,我愿石化不古。
遇见,一眸闪动,便是三生有幸。
姑娘叫林菲,初中毕业,在一家装饰店做店员。她从小在农村长大,现在独身在县城,期冀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而年纪相仿的二东,正是她心中满意的对象。
一个有情,一个有意,爱情之路便畅通无阻。
这些时日里,二东着了魔,一刻不见林菲,便魂不守舍。在每天白天的时光里,他去林菲工作的装饰店和林菲相会;晚上,他不再看场子,而是拉着林菲在不大的小县城里晃荡。县城不大,估计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他们的欢颜笑语。
两个月后的一天,二东将林菲带回了家,他妈妈看着俊俏的姑娘,高兴地不得了。他的大哥和大嫂看了,也非常乐意。林菲出身农家,没有娇惯的性子,对所有的家务事都争抢在先,大家看在眼里,无不啧啧称赞。
顺理成章,他们结婚了。
二东爱林菲,如同刻在骨子里的爱,生生息息,难以分离。
林菲爱二东,像一只小白兔崇拜一只大老虎般,敬仰万分。
在偏僻的小县城里,人们的脑海里没有四书五经和科技文明,他们的生活方式只有两种,要么勤奋,要么暴力。勤奋可以致富,暴力可以赢得尊重。但是,勤奋估计只要不傻的人都可以做到,而暴力,则需要足够的胆量和强大的体魄。
林菲嫁给二东,其实是看上了二东的暴力。混社会的人和不混社会的人、年纪大的和年纪小的人,只要见了二东,都叫一声二哥。二哥从大家嘴里叫出来,有崇拜的成分,也有唏嘘的成分,但是绝对有恭维之意。
当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见到林菲开口叫二嫂时,林菲顿时觉得自己如同天神下界,赢得了全世界的瞩目尊重。她全身酥麻,面对这一份荣誉,她受宠若惊。此刻的高人一等,她倍感珍惜。她看向二东的目光里,满满都是爱和崇拜。
婚后的二东继续看场子,只是他的心思已经不在了场子上,而是在不远处的、那个装饰店里的林菲的身上。
这是爱情,是林菲给予他的爱情,他爱她,爱的深不可拔。
一天晚上,二东在歌厅门口的抽烟,百无聊耐中,他透过烟雾仿佛看到林菲正在向他走来。他满心欢喜,迎身而上,映入他眼瞳的是大毛,是他曾经在道上的一个大哥。
大毛哥在一次群架中被人卸了胳膊,从此心灰意冷,退出江湖。
当时,二东找到大毛,义正言辞的劝导,不要做缩头乌龟,不要一次失败便敛旗收鼓,不要让人看不起,要从头再来,杀敌立威,傲视江湖。不料,在他苦口婆心的一顿规劝后,大毛冷冷的来了一句,你懂个屁!二东听了,火冒三丈,觉得大毛哥是彻底焉了,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百般怨恨转身离去。
此刻,大毛哥慢慢向他走来,一侧的袖管空空荡荡,随风后扬。
近了,大毛哥微微一笑,二东递上一支烟,问道,最近过的怎么样?
大毛哥淡淡的笑着,笑声带着无奈,接过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说道,一般般!
二东看着大毛哥的囧样,说道,出来混吧,现在看场子需要人!
大毛哥摇摇头,沮丧的说道,混了这么多年,把胳膊混没了。再混下去,小命也得搭上!
二东年少,不懂大毛哥的苦楚,问道,嫂子呢?
大毛哥继续摇头,唏嘘说道,离婚了!
二东心头一紧,问道,为啥?
大毛哥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袖管,说道,我是一个废人,她跟着我,怎么活?
二东义愤填膺,说道,她怎么可以这样?
大毛哥意味深长的说道,混社会,把命搭上,我觉得不值得。不混社会,像我这样的残废,根本赚不到钱。没钱怎么过日子,女人跑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二东火冒三丈,说道,嫂子薄情寡义,我再见了她,非得揍死他!
大毛哥摆手,说道,揍死她,你也得进局子赔命,不值得!听说你结婚了,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别最后和我一样,弄个鸡飞蛋打!
二东听了,心里隐隐作痒,说道,谢谢大毛哥教诲!
大毛哥把烟屁股扔在路上,用脚狠狠的踩灭,说道,我要去东山的林场工作了,你若出了什么事情,可以去我那里躲躲!
大毛哥走了,在路灯下,步伐蹒跚,一侧袖管依旧纷飞。
二东不由自主的伸手摸向自己的一只胳膊,心想,出来混社会,缺胳膊少腿是正常事;突然,他心头一惊,若自己真的缺了胳膊,林菲还会爱自己吗?自己还怎么保护林菲?还怎么去拥抱和触摸林菲那娇弱的身子?
二东想起了母亲和大哥的日日唠叨,他们要自己改邪归正,要自己珍惜生命,要自己做一个踏踏实实的人。他看着大毛哥消失的身影,想着其他纷纷倒下的兄弟们,全身开始瑟瑟发抖,这条混社会的路,何时是个尽头?
那天夜里以后,二东再也没有去看场子。
他在家里闲呆了十多日后,用全部积蓄买了一辆货车,计划跑运输。这件事情得到了母亲和大哥的一致赞同,却受到了林菲的百般阻碍。林菲一心要二东继续混社会,看场子,挣快钱,当老大;她依旧要所有碰到她的人恭恭敬敬的喊她一声二嫂;她需要尊重,需要别人的高看,更需要这份飘飘渺渺的虚荣。
二东爱林菲,非常非常的爱,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他相信电影上的一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若真到了还的时候,那付出的便是自己的肢体、性命,还有林菲。
如若自己的生命过早结束,剩下林菲孤苦伶仃的在世上苟且,他将痛不欲生。他相信林菲迟早会懂他的良苦用心,只要自己挣了钱,她便再无二话。
不在县城里晃悠,不在场子里现身,那预示着在县城道上的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虽然还有一定的余威,但是假以时日,也将大打折扣。
自从跑开运输,二东开始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子。每次从县里物流站拉上货,他都开车到装饰店门口,和林菲道别。只是在林菲的目光里,不再是温存,而是冷落;不再是爱意,而是唏嘘;不再是不舍,而是催别。
跑运输,往往是山南海北,千里奔袭,来回一趟,少则十日,多则月余。开着车奔驰在路上,他的眼前除了风景,便是林菲。林菲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同摇曳的花儿,撩动着他的视野,拨动着他的心弦。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他停下汽车窝在车厢里休息的时候,每当他伸手触向虚无的空气的时候,他的心里都在默默地撕声裂吼,林菲,林菲.......思念如潮,将他湮没,好几次,他将前方的目的地忘却,开车返回希望奔向林菲的怀抱。
思念想一种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夜色深沉,孤独作伴,心里的话讲给风听。
爱你是我的宿命,想你成了我分分秒秒的使命。
只是,此刻,我在想你。
你在想我吗?
二东远离江湖,自行创业,在年少不更事的林菲眼里,这是堕落、退却和懦夫的表现。她想要的是一个大男人,一个大大的、威武的、敢打敢杀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平凡的、默默的、消极避世的男人。她受惯了“二嫂”的尊称,已经无法接受别人的无视或冷漠。
二东虽然远离江湖,但是保护她,还是错错有余。也许是她的自卑心太强导致了她自信心太弱,现在,若别人叫她一声二嫂,她都觉得心里膈应;若别人见面对她视而不见,她都觉得是一种耻辱;若别人随口问一句,二哥又走了?仿佛便是对她的挑衅。
而这一切,都是拜二东所赐。
世界没变,只是世界里面的人变了。外出远行的二东对林菲的爱更加炙热,而林菲对二东的感情已经渐入死水,甚至满心厌恶。有时候,林菲觉得二东走的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见才好。看着平静如常却又内心窝囊的日子,林菲开始后悔,当初结婚时便应该与二东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永远不能退出江湖。
年少的人难免幼稚,幼稚也好,不幼稚也好,此刻所想,便是她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