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朝。
宁国公-文府。
战后的安宁。
文大人一大早便上朝去了,家下在服侍他的夫人虞氏用早膳。虞夫人大概四十岁的年纪,腹部高高隆起,坐在桌前进食,看起来微微吃力。她进完一碗粥,丫鬟冬儿忙接过碗去放在桌上,轻声道,“车马都备好了,夫人想如今便去,还是歇息一下再去?”
虞氏道,“这会儿便去吧。歇一下犯困又不想动了。”说着便要起身,冬儿连忙扶住,只见碧姨从一边走上来,手里拿着个风帽,说道,“外面风大,带上风帽吧?”
虞氏看看外面老大的太阳,睨着她道,“你可真逗。”
冬儿掩嘴偷笑,见碧姨不喜,便接道,“我拿着吧。看夫人几时要用再给她便是了。”
虞夫人摇头,当先去了。冬儿向碧姨做个鬼脸,赶紧追着去了,留下碧姨一脸的委屈。
却说两人在府门口上车,已有十来个随从候着了。虞夫人捧着肚子,左脚右脚的换了好几回,就是找不到适合上车的角度。
冬儿道,“夫人,要不还是我和碧姨替您去吧?”
“闭嘴!”虞夫人道,“你也不帮忙,就会瞎啰嗦。”
冬儿无奈,一挥手,三四个妈妈过来,把虞氏硬架了上去。
虞夫人钻进车里,如释重负。
冬儿跟着上去,却捏着一把汗,掀开车帘对外面说,再上来一个懂事的。
不一会儿,一小鬟被人推着进来,给虞夫人靠在背后当人垫。
那时物资缺乏,人力便宜,大户人家拿人当坐垫、靠垫、脚垫的比比皆是。虞夫人算好的,只加了个靠垫。这要是再加个坐垫,只怕到了地方之后坐垫也就交代了,华佗都救不回来。
却说路上颠簸,虞氏拖着肚子,显然十分辛苦。冬儿眼睛就没离开虞氏,生怕她出点事,又不敢再劝。好容易到了地方,冬儿和那小鬟先下来,跟车的婢女也都围上来。路上虞夫人吐了两回,这会儿身子正虚,一个没踩稳,差点从人凳上摔下来,把当人凳的小厮吓了个半死。
冬儿捂着心口,一边又查看虞氏肚子,惊喘着道,“没……夫……夫人没事吧……”
虞氏也是惊魂未定,缓了好半天,说一句,没事。
那跟车的小鬟路上虽没被靠死,这会儿却是差点要吓死。她知道这虞氏自头胎生了女儿,就盼这胎能生儿子,自打怀孕便各种折腾,一时千方百计的搜寻生儿偏方,一时托人求告的四海之内搜寻药引,菩萨不知拜了多少个,银子不知花了几千两,平日里挤着想往她身边凑的,如今都不敢过来服侍了,生怕一个不对动了胎气,估计搭上祖宗十八代都不够赔的。如今见她险些从车上摔下来,简直是魂出八窍,六孔生烟,险些就惊背过去,人都走了,就她还原地站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抬头一看,见眼前一处古刹,显见得又是求仙拜佛的地方了。回过神来连忙跟上,见冬儿和虞夫人已经进二门往神座那里去了。
就是普通的求神拜佛,可是大伙都捏着一把汗。这事若是被文大人知道,所有跟来的人都逃不过一场浩劫。
那小鬟见虞夫人跪在蒲团上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不一时又退下来往里面去了,估计是照例求签问卜。也不知结果为何,只等她出来跟着一起回去便是了,如果不是那么巧刚好被文大人堵在门口,那她这回也算是福大命大,回去自己怕是也要拜拜了。想到这里,干脆就地取材,虽不敢上去就拜,也算是站在佛前许了不知多少回愿。
好容易等到虞氏出来,只见冬儿紧紧扶着,脸色凝重,不知是否问卜的结果不合心意。也不容多思,还是跟着上车。谁知这一路上十分顺遂,虞氏不但没有像来时一样显出肚痛难忍,连恶心想吐的表情都没在脸上出现一次。回府之后也没遇见文大人,简直是万幸中的万幸。这小鬟这回差事办的不错,虽然主要靠命好,但是毕竟命好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福气。所以管事妈妈千夸万赞,决定以后都派她去,直到虞氏生产完毕为止。这小鬟敢怒不敢言,只好继续心中祝祷,祈求虞氏母子平安。
却说晚间虞氏躺在床上,左右思量今日的签。她本是求了只上上签,拿去问卜,谁知解卦的和尚非要送她一卦,叫她测两个字。虞氏稍一思索,只有男女二字袭上心头,于是便测了这两个字。
那和尚笑笑,拿出两张黄纸,分别写了男女二字,回身进了里屋,再出来的时候两张纸已经折好,嘱咐虞氏一定回府再看。虞氏这一路心急火燎,哪还顾得上难受,直恨不得插上翅膀。
回府之后屏退众人,展开字条,余光瞥着男女二字,下了好多回决心,最终还是决定先看男字。只见纸上除了这一个男字,就再没有别的字。正好奇,翻过写着女字的字条,只见背后写着四个小字,凑近一看,道是:造化弄人。
虞氏自打开始往各大道观寺庙求签,结果总是时男时女,一直折腾了六个月,越临近生产越觉心慌,反而测的更频密。只是这回的经历对她的影响甚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自己不惑之年才开始生产,已算是大族中的奇事。头胎生了女儿也不要紧,就算是练练手,但是这胎,怎么也要是男孩才好。要不然文昭明前妻生的那两个败家子还真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了。
其实她说来说去的找理由,无非是产前综合症。文昭明太忙,没空陪她,她这人又自谓兴趣高洁,不喜欢聊些柴米油盐的,所以家下人也陪不了她。生头胎的时候把长安城都转遍了,这一胎可不是要往京郊转转了嘛。求签问卜也是顺便,结果老是一时一变,所以也多不往心里去。只是这回这和尚测得字让她总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的就琢磨什么叫造化弄人。
不一时文昭明回来,又是倒头便睡。她想来想去还是把他推醒,问她干嘛又不说话,只是忽然觉得把人推醒这事分外好玩。文昭明常往御前伺候,提心吊胆的忙了一整天,回来了还得陪她玩儿会儿,总有种老来不得安宁的赶脚。这虞氏痴情了二十年,也没等到自己想嫁的人,老来委屈着嫁了文昭明,虽是续弦,却颇受宠爱,闲来无事总结此生,老觉得怀疑爱情。文昭明可是务实的人,常被她搅的右眼皮跳。但是没办法,这是皇帝让娶的人,只能尽量往好了伺候着吧。所以被推醒也不能骂人,慢慢练就一身钢筋铁骨,可受上古十大酷刑。
“我说你能不能别睡了啊?”
呼噜声。
“你打呼噜这么响,把孩子吵醒了怎么办呀?”
呼噜声,吧嗒嘴声。
“虽然他还没出生,可是我不想她还没出生就知道天底下有像打呼噜一样难听的声音。诶!你听见没有?”
“嗯。”
“你老嗯什么呀?文昭明?”
“嗯……嗯……”
“文昭明!!!”虞氏凑在他耳朵上大声一喊。
“艾玛,干什么呀!?”
把文昭明祸害醒了,虞氏有种奸计得逞的快感。
“没事,你接着睡吧。”
文昭明恼怒,想说你欠揍吧,又不敢说,只好趁黑暗瞪她一眼,翻身又睡。
“文昭明?”
“……”
“我今天去算命了。那和尚说,不能生女儿,生女儿很麻烦的。可是……万一真是女儿,你说怎么办呢?”
虞氏说完,拧头看着文昭明。只见文昭明忽然睁大了眼,吓得她心中一个激灵。
“哎呀!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虞氏打他。
“你说你干什么去了?”
“算命呀。”
文昭明二话不说披衣起身。
深更半夜,文府灯火通明,文昭明大发雷霆,家下人等满满的跪了一院子。
“说!你们谁陪夫人出城了?长安城又装不下你们了是吧?”
冬儿跪在当下,心道,老爷呀,谁要去的你罚谁呀,罚我们有用呀?
今日那小鬟也跪在后面,搓着手,瑟瑟发抖。
虞氏在后面推文昭明道,“你干什么呀,深更半夜的。”
文昭明道,“你出来干什么?回去!”
虞氏心里一甜,做少女状。
冬儿翻个白眼,心道,夫人自从嫁了文大人,越发的少女心,可苦了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大半夜的不睡觉陪你俩玩儿。
正想着,文昭明道,今天都谁陪夫人出城了?眼下情势这般不稳,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出了事你们几个脑袋够担待的?
虞氏道,“你别说他们了,是我自己要去的。”
这句话说完,估计家下人等全体心里就一个字:“对!”
但是文昭明想听的可不是这个字,他想听的是这些人的心里到底把谁当一家之主,怎么老把他的话不当回事,而且他向来最讨厌巫蛊压胜、神佛传说。他觉得,生而为人,自己不努力,老找客观原因,使用邪门歪道,实在让人不齿,而且前妻便是死于巫医之手,又有传说他能得到皇帝信任全是靠占卜之术,所以对于此道他便更加无法容忍,列为平生最痛恨之万恶之首。所以既然罚不了千金之躯的虞氏,对于家下,便绝对不能轻饶。又一次喝令虞氏回去,接着便要各人杖脊五十。
虞氏眼见得丈夫发威,最好还是先躲躲,于是伸指按着太阳穴,说道,“怎的忽然头疼。冬儿,快扶我去吧。”
冬儿窃喜,连忙答应着扶着虞氏去了。剩下的这些人都忍不住发出不平之怨。但心知比不得冬儿,为了几两月银,又还得在文府里混,所以只好乖乖忍打。
却说冬儿服侍虞氏睡了,便回自己房中歇着。碧姨半睡半醒的问了一句,“回来了?”
冬儿答应着,闭上眼,想赶快入睡,免得眨眼天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睡不着。好像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能得到虞氏信任便是因为心思缜密,时时注意主子动向,凡事总要先以主子为主。
这会儿她想着虞氏近来好像越发淘气,专爱折腾人似的。不知今日测字的结果是何?明明文大人没撞上她出城,家下人也不可能自己讨打。想来想去到底还是虞氏说的。可是她没事闲的说这事干嘛?难道是所测结果甚合心意,所以急着让文大人知道?
如此想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