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外面是一个园子,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甚是别致清幽。但此时,到处披雪带银,竟是白茫茫一片,别有一番味道。平章跟着大哥慢慢踱步,由厅里走到被雪掩埋住的假山前,眼前有一个小鱼池,也甚是奇怪,漫天风雪埋葬万物,独有这一方鱼池,竟是全然不惧风雪,一如往常般清澈,里面还有鱼在游动。
方腊静静地站在鱼池旁,负手望天,默然不语。雪花飘落两人头上肩上,又随着微风飘落地上,此时正二更上下,天边挂着半月,园里静寂无色,平章不由想起刚才偏厅的争斗,仿若隔世。
过了良久,方腊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四周,悠然的伸了个懒腰,似真似假的说道:“贤弟,你刚才为了我,差点把命都搭上,这算哥哥欠你的。童贯说得对,天符牒不详,每次出现,只会引来纷争。哥哥今天是想明白了,天符牒被抢,对咱哥俩不是件坏事。只是,希望童贯那只阉狗取得太祖宝库后,能用之于正途,造福天下苍生才是。”这几句话,中气十足,远远送了出去,完全不像是有伤痊愈之人。
平章懵懂,却是不傻,二更天俩兄弟在园子里聊天,说话哪里用得上中气,再说,刚才大哥也说了,院子里有梁上君子在呢。他侧耳细听,果然在左右两侧的屋脊上都伏有高手,左道一人,右侧两人,众高手的气息甚是低微,若不是正夜半时,他又凝神细听,也发现不了。心里一转,明白了大哥的用意。大哥这是在用怀璧其罪的道理呢,不出明天,天下人皆知天府牒被童贯抢走,没有比这些梁上君子更好的散播消息的途径了。
一理通,百理明,平章也同方腊一般,大声道:“大哥,话也不是这样说,童贯这只阉狗,不顾顾江湖道义,暗箭伤人,礼义廉耻,哪一点能与他扯上边?还指望他会把太祖宝库用于天下苍生,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为了天下着想,我们当赶紧想法子,去抢回来才是。”他也用上了中气,声音远远传了开去。
方腊一声长笑,说道:“贤弟,来不及啦。童贯这点阉狗现在怕是已经破解了宝库所在,正在赶去挖掘呢。他手下人手又多,怕到明天这个时候,童大人已经在宝库里喝酒啦。”
平章忿忿不平道:“没想到大哥几个月的辛劳,竟给了这只阉狗作嫁衣,我心实在是不爽,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动手抢回来吧?”方腊高声说道:“贤弟,不行啊,童贯手上有百万雄兵,哥哥现在又身受重伤,只能选择放弃了,天符牒,我们有心无力啦,就这样吧。”
方腊侧耳细听,很多高手听到兄弟俩的对话,已经悄然离去,是不是去找童贯麻烦,这点他懒得管。而平章功力稍逊,却没有听得任何动静,只是知道左右两侧屋脊的高手,依然静静趴在那里,气息时有时无,隐藏极深,似是修炼过龟息之类的武功。
平章能感觉到的,方腊当然也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在偏厅里受的气还没有释放,还是极度讨厌这些不听劝的梁上“英雄”方腊忽然正言厉色,恨声喝道:“天符牒不但只是关系中原武林的兴衰,更是关系我们汉人天下的兴亡。现在,西夏不死门也过来抢天符牒,难道辽、吐蕃等国会落于人后?这些番国亡我中原之心不死,而我们中原武林呢,却还似散沙一盘,你争我夺,全然便是一群亡国商女一般,像什么样子!”
喝骂刚止,蓦然挥出左掌拍向左边的屋脊,一记“长河拍”,如长龙出海,呼啸着朝屋脊冲去。只见掌气到处,整片屋脊如摧枯拉朽,轰然倒塌。一条人影刚要窜出,就被掌风刮中,长声惨呼,翻滚着摔到院墙外头。
“长河拍”是长河心法中的顶级杀招,直接调动长河真气,破体而出,冲杀敌人。掌法一出,劲力就如长河之拍浪,前浪凶,后浪急,后浪拍前浪,浪浪不绝,故名“长河拍”。
方腊脸若重冰,眼都没抬,森然喝道:“武林当真是无人耶?连黄河帮这种宵小之辈,也敢觑睮天符牒,实在可笑之极。宋之河,就你那点微末之技,管个黄河帮,都嫌你不够格,你难道还想争霸天下不成?”说完,还呸了一声。
只听见院墙外脚步声乱响,迅速远去。方腊听右边屋脊还是没有动静,怒眉一竖,喝道:“今夜我不想开杀戒,倘若在一息之间,你们还没有走,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衣袖挥动,“呯呯”两声,两记“大河拍”拍向假山,只见山崩石碎,乱石穿空,倘大的一座山头,竟被削去了半边,这等声威,不由得让人感叹,血肉之躯,如何能做到。
只闻衣袂破风之声传来,右边的梁上君子,竟被活活吓跑了。
平章在旁惊叹不已,心想:“《长河心法》练至化境,威力竞至于斯。师父常说我虽痴迷武学,却易坠入迷障,反而难窥化境。现在看来,真被老人家说中了。大哥豪放洒脱,心无挂碍,一生随意而为,反而符合至强至刚的心法要领,练成神功。”
这时,方腊仰天长啸,绵延不绝,啸震千里,四下的树木上的积雪,被震得漱漱而下。这一啸,仿佛把今晚所受的委屈心酸全付之一啸。蓦然啸声顿止,一声大喝:“尔等听好了,即使天符牒仍在我手中,你们也没有资格来窥探。我今晚不想杀人,你们好自为之。如再不走,如若再来,必教你们血溅五步,死无全尸!”
一声大喝,豪气干云,四面仿若回声不绝,然后一片死寂,远处,不时传来衣袂破风远去之声。没多久,远处传来了呼喝声,一条火龙远远奔了过来,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方腊大军……
平章随着方腊,从一条小木梯旋转而下,来到一个地下房间里。方腊把左右兵士都屏退,才拉着平章坐了下来。这里已备好了茶水,小茶壶烫着,热气腾腾的,相较于外面的冰天雪地,这里倒是温暖如春。
平章心里很多疑惑,却不好马上开口问,只好无话找话,说道:“想不到知府府衙地下,还藏着这块天地。”四下打量,这个地下室宽约十来丈,高十来丈深,下面就格了两间小房间,除了墙壁有点污迹斑斑,都打理得干干净净。
方腊拎起小茶壶,给两个茶杯冲水,水落茶香,轻声说道:“贤弟,先喝口茶,这是祁连山的七衣道人珍藏的贡茶龙凤团饼,传说是太祖皇帝所有,珍贵无比。偏偏他也是个好茶之人,我求了很久才舍我一饼。今晚有事要办,咱兄弟不喝酒了,改喝茶。”说完端茶先到鼻前嗅了一下,沉醉无比,才轻轻抿了一口,舒服的?了一声。
平章是个武老粗,也不懂得品茶,也有样学样,先嗅后喝,感觉一口茶下肚,果然全身舒泰。方腊哈哈大笑道:“世人皆道名利好,却不知无欲无求皆是乐。农人有农人的喜,粗人有粗人的乐。可惜我当年不自知,一脚踏进争天下这个局,再也回不去了。”
平章见大哥感伤,拎起茶壶给杯续上茶,心下也是戚戚然。方腊方才是有感而发,情知失仪,收敛情绪,顾左右而言其他的说道:“贤弟可听说过斗茶?据说这种上等的龙凤茶团在名家手里,用茶匙击拂拔弄,能幻化出文字与各式图案,花鸟虫鱼,甚至还能拔弄出一副山水图,有山有水还能有船有人,须发可见,这等神乎其技,已然与书法与琴技并列当世三大绝技。可知世间万事万物,技至化境,皆是奇迹啊。我们在这里大口喝这美茶,可糟蹋啰。”
平章乐于大哥岔开话题,接口说道:“平日里在集市上看过斗茶,但并不如大哥说得这么玄乎,都是清白胜黄白技类比拼,想是各地斗法不一,或者从未遇上高人斗茶罢了。何况山野村夫,喝茶就喝了,也没觉得与家里那粗茶有啥不同。”
方腊笑了笑,说道:“说得也是,有人爱茶如命,有人练武成痴,所痴事物不一样罢了。想那七衣道人一生浪荡不羁,云游四海,一生混迹于土瓦之中,宿居于洞桥之下,对世人宣称,一生只换七次衣,七衣换完不留世,故而留名七衣道人。这风尘隐士在凡夫俗子看来,能有什么高雅爱好?刚好相反,他一生却爱茶成痴,一听说哪里有奇茶异茶,必然会上门去讨取,一生穷困潦倒,却拥有太祖的龙凤团饼,你说奇怪不奇怪?”
平章听到这里,似有所悟,问道:“太祖的龙凤茶饼?是进皇宫偷的吗?”方腊笑道:“他倒不介意去偷,但这个茶并不是。是太祖皇帝送给他的师祖,混沌道士的。”平章若有所思,脑中灵光一闪,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来是谁,只得“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