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元颢入洛后,黄河以南的州郡都归附了他,这原因有三:一是元颢和元子攸同出一祖,都是皇室血脉,谁继承都一样;二是元颢举着诛除尔朱氏的大旗,为人心所向(尔朱氏不仅暴虐,更重要的是文化上与百官集团格格不入);三是为陈庆之的攻势所震慑,惧怕白袍战士的兵威。这些州郡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倒戈,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他们都是博弈论的高手,明白这一点:即便是元子攸能重新成为洛阳之主,以他现在那种艰难的处境,拉拢咱们都还来不及,更不要说治罪大家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看看元颢行不行再说。
不过经过孝文帝多年汉化的苦心经营,一些中原汉人早已认定北魏才是华夏之主,自己的宗主之国,对北魏朝廷忠心耿耿。如齐州刺史元欣本欲归降元颢,但却为军司崔光韶所厉声喝止:“元颢受制于梁,引寇仇之兵以覆宗国,此魏之乱臣贼子也。何但大王家事,所宜切齿。等荷朝眷,未敢仰从!”此豪言壮语已经说得非常明白,这北魏的江山不只是你们元氏的,我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也有份,你想当墙头草,我们决不答应。如此一来,旁边的官员也随声附和,元欣只得斩了元颢派的使节。
这时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元颢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从去年十月返国以来,一路披靡,半年多时间自己竟然当了皇帝,这真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啊!一看上苍如此垂青自己,元颢顿时雄心万丈,身上那些骄奢淫逸的毒素全部暴发。他原来那批狐朋狗友也一下子都涌了出来,日夜围绕着元颢一起花天酒地,对朝政指指点点。本来那些百官投靠元颢,是盼着能脱离尔朱荣的魔爪,希望元颢能成为中兴之主,带领大家发家致富的。现在大家发现这位从国外进修回来的爷竟然不恤国事、日夜纵酒,便知道这位爷的日子肯定也长不了。
护佑元颢成为童话主人公的不是神,而是陈庆之。陈庆之明白之所以能一路披靡是由于时机战术得当、战士出生入死,而不是上苍的刻意眷顾。此时的他在梁朝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直阁将军,而在北魏已经被加封为侍中、车骑大将军。陈庆之知道目前的局面还是非常危险,敌人一旦反攻,这些封号只是昙花一现而已,此时唯有彻底地击垮敌人才能保住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
从后方传来的消息使陈庆之也更加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这个合伙人有多糟糕。陈庆之的白袍战士主要担任破城拔寨的任务,而收降后的那些北魏军队则分成两部,一部分跟随元颢入洛,另一部分则由元颢的亲信收编,担任守城、后援这些辅助性的任务。可惜这些人本就是墙头草,战斗力又极差,根本起不了作用。陈庆之在前面所向无敌,破关斩将,而元颢的这些守军也紧跟着把他的成果丢得干干净净。
镇守梁国的是元颢的都督侯暄,他被从徐州赶来的崔孝芬团团围住。崔孝芬惧怕陈庆之的兵威,惧其来援,便昼夜不息地攻打梁国,打了五天后,侯暄一看顶不住了,赶忙突城而走。不过他逃跑的水平不行,结果被抓住后砍了头。梁国城便这么丢掉了。
而这时元天穆的后援部队又陆续赶来,凑了四万多人。此次底气十足的元天穆攻下了大梁城(今开封附近)。由于上次荥阳之战的阴影依然笼罩在元天穆身上,这次他不敢亲自再深入进军了,派费穆去攻打虎牢关:兄弟,你先上,我给你当后援。费穆倒是英勇,能征善战的他直打得虎牢关摇摇欲坠,顷刻便破。此关一破,陈庆之以前的战绩就要化为泡影,只剩下洛阳孤城一座了。
这时的元颢也慌了,忙派遣陈庆之去征讨。如果这一路再从洛阳打到梁国,相当于又是一次北伐了。不过就像走山路一样,第一次路上野草丛生,要披荆斩棘、血汗横流,总是很累的;第二次原路返回时,虽然路上还会冒出些杂草来,但清除起来便顺畅多了。何况此时白袍战士的凌厉攻势早已让北魏军队胆寒,所以这次的回攻,陈庆之就毫不费力了。
听闻陈庆之率兵来讨,身为北魏大将军的元天穆哆嗦得不行,赶紧想逃走——当时他和陈庆之尚有几百里之遥,中间还隔着个费穆给他挡着。他忙问自己的手下行台郎中温子:“你准备去洛阳,还是跟我渡到黄河北边去?”温子是著名的才子,当时文章在国际上都有很强的影响力,连文采斐然的梁武帝萧衍看了他的作品后都惊呼:“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不过虽身为文人,温子倒有一点豪气:“元颢刚刚入据洛阳,人情未安,正是大王平定京邑、逢迎大驾的时机,这是桓、文之举啊。若是大王北渡,那浪费这机会就太可惜了。”元天穆虽然梦想同齐桓公、晋文公一样去匡扶周室,建立不世功勋,可是陈庆之上次留给他的伤害太深了。他苦想了半天,还是撤到黄河北边跟尔朱荣会合去了。温子看他如此不中用,也懒得跟他了,自个儿跑到洛阳争取功名富贵去了。
元天穆这么一撤,费穆的处境就极为悲惨了。他本在虎牢关打得火热,转眼就要拿下此关了。陈庆之的白袍军出现了,他顿时胆寒。后方又传来主帅元天穆偷偷逃到黄河北边的消息,费穆完全傻了,碰上这么个胆小的主帅真是倒霉,要逃也得说一声啊。现在进退两难,元天穆又如此不讲义气,费穆也懒得卖命了,于是向陈庆之投降。他以为这新朝缺兵少将的,肯定用得着自己。可惜费穆这次的算盘打错了:他自从给尔朱荣出了那个歪主意后,天下人人对其都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元子攸不是不想杀他,是惧怕尔朱荣而不敢动手;但元颢这次打的就是诛除尔朱氏的旗帜,无论如何拉拢人心,也不会放过这位“河阴之难”的鼓动者。结果费穆到了洛阳被元颢责骂了一通后,便立马人头落地,算是给了那两千死难的朝官一个交代。
陈庆之此时不费吹灰之力,便以自己的威名使元天穆这样的北魏主将不战而逃、费穆这样的良将不战而降,可见白袍军的威慑力已非常可怕!收降费穆后,陈庆之再次进击大梁、梁国等地,重新轻松拿下。
到此时,黄河以南之地皆平,陈庆之的七千白袍战士自北伐以来的四十七战所向皆克,三十二城皆拔,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此时,在洛阳听命于元颢的兵众有十万之多,梁武帝的援军也已经陆续向边境集结。北魏朝廷由于元天穆的军队基本被打垮,唯一像样的军队只剩下尔朱荣一支,只要将其打败,那么南北统一的伟大功业便指日可待,陈庆之便能成为结束这数百年分裂局面的不世名将,成为史书上最为耀眼的英雄,梁武帝也能与秦始皇这种皇帝中的天皇巨星平起平坐了。
可是我们后来只看到陈庆之像流星一样,在天空擦出绚烂的光芒后又迅速陨落,梁武帝最后也身败名裂。任何繁花似锦的局面里,都会藏着深深的旋涡,而这旋涡让所向无敌的陈庆之寸步难行。
可怕的旋涡
这第一个旋涡,便是白袍战士求生意志的消失。经历过九死一生后,再次回到洛阳,这座温柔的城市里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比南朝更为宏伟的建筑和奢靡的生活。没有了死亡的威胁,白袍战士被那里的富丽堂皇轻松俘获,那里的奢靡生活像水草一样缠住了他们的身体,他们钢铁般的意志在洛阳温香软玉的空气中消融了,他们开始放纵了!面对将士的消沉,此时陈庆之也没有良策,让他们撑到洛阳已是奇迹了,在大敌来临前让他们尽情地放纵吧!
除了意志消融外,这些身在异国的白袍战士也不知自己何时会埋骨他乡,于是在洛阳开始横行霸道,欺负官民;洛阳官民对其仅有的好感也荡然无存,那支“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童谣此时估计也无人唱响。一支军队一旦军心涣散,又做着与民心背离的事,便意味着离败亡已经不远了。
此外,更深的裂痕已在元颢和陈庆之中间产生。元颢和陈庆之在北伐的路上是患难与共的兄弟,谁都离不开谁;但到洛阳后,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元颢是回来当皇帝的,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虽然尚未到“鸟尽弓藏”的地步,但此时已经不愿听从陈庆之的摆布了。陈庆之知道以目前的兵力与尔朱荣对抗,根本没有丝毫把握,唯一死战的只有自己的白袍战士,而元颢的部下虽多,却多是首鼠两端,随时会叛离。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让梁武帝继续派精兵北上,如此一来才能保得住洛阳,以开创伟大功业。于是他建议元颢继续向梁武帝请兵北上。元颢是胆小之人,也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所以想要答应他。但这时投靠元颢的宗室却极为清醒,一旦梁兵继续北上,元颢就要完全沦为傀儡,北魏江山社稷将彻底不保。安丰王元延明忙劝阻元颢:“陈庆之不出数千之人,已难控制;若是其兵众增加,还会为我所用吗?如此一来,大权一去,全由他掌控了,咱们祖宗的江山也完了!”
元颢虽然胆小,脑子还算清醒,赶忙回绝了陈庆之。他又担心陈庆之秘密向梁武帝请兵,于是赶忙向梁武帝上表,大致意思是这样的:老大,河北、河南都安稳了,只剩下尔朱荣还在嚣张,不过小弟马上能搞得定;而且现在正是需安稳人心的时候,老大再派这么多兄弟来,人生地不熟的,可能会扰民,不利于我们这里的和谐社会建设啊!
梁武帝新派的部队这时已经跑到边境了。一听闻元颢这小弟干得这么不错,而且继续进军还可能会影响人家的和谐社会建设事业,佛心天子便有点于心不忍了,忙让这批援军先屯在边境看看态势发展。其实除了元颢那些甜言蜜语说得梁武帝心花怒放外,还有别的原因让他选择了停止进军。
因为梁武帝太明白自己的那点家底了,陈庆之的北伐在他眼里本就是一次赌博,全军覆没是正常之事,能撑到洛阳倒是奇迹。陈庆之的白袍军真的创造了奇迹,这倒让梁武帝措手不及了。现在局面这么好,到底派谁去接应比较妥当呢?可是环顾整个帝国上下,却没有合适的人选,自己这一批子孙太不成气候了,写诗作赋还可以,可带兵打仗全是孬种;建康城里的那些士族更是不行,建康令王复这混蛋看到马嘶鸣都会吓得半死,逢人还说那马是老虎!现在既然元颢这么说了,先顺水推舟观望观望吧。开疆扩土自然不能拖延,可我这儿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怎么样才能把自己卖出个最高价来,好为佛祖捐献更多的财富呢?做个虔诚的弟子,真让人烦恼!
陈庆之和白袍军本来盼星星望月亮等待南方的援军,可最后发现梁武帝受元颢蛊惑竟然让援军都停在边境了,这下全急了。他的助手马佛念看到元颢已对白袍军疑虑重重,且兵众又数十倍于南兵,一旦对自己背后来一刀,大家现在在这销金窟里可是全无防备,到时全军覆没都有可能。于是颇具侠气的他劝陈庆之先下手为强,趁元颢不备,杀掉元颢占据洛阳,收编他的军队,创建不世功业。
然而人都有他的软肋,在战场上一向突击猛进的陈庆之在政治上却不敢有丝毫冒险。对于他而言,这种风险太大了,即便能杀掉元颢,可到时洛阳城乱成一团,自己控制不了局面,反为尔朱荣所取。此刻陈庆之已感到危机四伏了,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入一个难以自拔的旋涡。既然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最好的办法是离开。元颢以前不是封自己为徐州刺史嘛,那么现在我可以去赴任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样好歹此次出征也能给国家抢了块地盘,对得起皇上和那些死去的弟兄了。
元颢虽然防着陈庆之,但又对其极其依赖,知道自己离开他就要完蛋,所以要死命缠着他。于是他又抬出梁武帝来了,那口气完全近似无赖:萧老大把洛阳这地盘全交给你,你现在却独自跑到徐州发展,这样不是要违背萧老大的旨意了。要是被老大知道,不仅你的形象要受损,我也要受责骂啊。元颢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梁武帝把我托付给你了,你就要管到底,想偷偷溜走,没门儿!碰上这么个无赖,陈庆之毫无办法,虽然梁武帝昏庸,但也不能违背他的旨意啊!试试看吧,我不信尔朱荣就那么神奇。
这时的尔朱荣已经和元子攸在长子(今山西长治)会合。一碰到尔朱荣,元子攸完全忘了往日的仇恨,高兴得像个找到了爹妈的孩子,欢天喜地地即日南还。一时之间,各方的兵马粮草也都相继而至,旗鼓喧天。那位被陈庆之吓跑的元天穆将军此时也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