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北朝的第一名将,曾以七千骑兵击垮葛荣数十万之众,高欢、贺拔岳、侯景、宇文泰这些日后叱咤风云的将军此时在其麾下都被其呼来喝去;而陈庆之,也是以七千之众横行北魏大地,所向披靡,为南朝百年难觅之将。
他们之间的对决,在战场上便算是一场彗星撞上地球的大戏。
力挽狂澜的尔朱荣
面对尔朱荣大军的南下,元颢派了都督宗正珍孙和河内太守元袭防守河内城。河内城在北边算是孤城一座,兵士单弱,无险可守,面对尔朱荣的几十万大军,其实是纯粹的摆设。此时的尔朱荣兵强马壮,良将云集,面对此弹丸小城,攻拔本应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由于天气酷热,守城的元颢军队又极其顽强,尔朱荣的大军攻了半天竟然难以攻克。将士们打得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尔朱荣也是怕热之人,看将士如此疲惫,便想先班师晋阳,等到秋高气爽之时再战。正迟疑不决时,一向迷信天意的尔朱荣先让随军的刘灵助占一卦,看看此战的运气如何。上次“河阴之难”时,倒霉鬼刘灵助带来的全是坏消息,而这次刘灵助却说得非常斩钉截铁:“未时必克(相当于现在下午一点到三点)。”
一听闻上苍如此垂青自己,尔朱荣又下令全力攻城,结果一直打得太阳都爬上正当空了,依然攻不下此城。烈日高悬,酷热难耐的军士更加沮丧了,心里都在暗骂刘灵助这混蛋这卦是怎么算的。这时刘灵助倒沉得住气,又开金口:“时辰已到(算命的都这样,唯恐天机泄露,皆言语简练,惜字如金)。”
一直对刘灵助深信不疑的尔朱荣闻此便亲自在城下击鼓,攻城的将士闻鼓一时士气大振,一举攻破了河内城。破城的时间果然与刘灵助所言吻合,此后尔朱荣对刘灵助更加信赖。
听闻河内失守,元颢慌忙率领百官和军队倾巢而出,赶往黄河南岸。此时对于元颢而言,黄河是防守尔朱荣的唯一屏障,是不能被逾越的生死线。只要守住了黄河,尔朱荣将无计可施,酷热之下必当退兵,自己以后还可再图进取;而一旦尔朱荣的军队南渡成功,洛阳城将不可保,自己必败无疑。当时,元子攸是把所有的赌注下在了荥阳,结果只能逃窜北方;而元颢此时也孤注一掷,将所有的防守力量都派往了黄河边。元颢亲自坐镇河桥,并下令安丰王元延明和自己的儿子元冠受在黄河沿岸层层设防,严防尔朱荣的军队南渡。
而陈庆之却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因为元颢太看得起他了,让他去据守黄河北岸的北中城。因为此时的元颢还不愿完全放弃黄河北岸,起码这样能给尔朱荣造成更大的障碍。且北中城和南岸之间驾着河桥,地理位置极为险要,一旦此城失守,尔朱荣便可从河桥长驱直入。到了北岸后,陈庆之便把北岸所有的渡船全部收走,让尔朱荣无船可渡,只能选择强攻北中城。这样的布局的确是元颢一方最好的选择,只要防守严密,不给对方有机可乘,那么双方的战斗便会陷入僵持局面,酷热难耐的尔朱荣军队只能选择退军。
但此时黄河北岸已全被尔朱荣占据,北中城只是黄河边孤零零的一座小城。除此外,尔朱荣和陈庆之这场绝世高手的对决还存在更大的不公。尔朱荣是帅,几乎结集了北魏所有的精锐部队,北岸的军队都受其调配,手下又是高欢、尔朱兆、贺拔胜等良将;而陈庆之却只是将,元颢的军队并不归他调配,他手中依然只有几千白袍战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证北中城不出任何闪失。
孤城一座,兵士几千,面对的是几十万来势凶猛的精锐大军,身后却是滔滔不绝的黄河巨浪,于白袍战士而言,这似乎又是一次毫无悬念的垂死挣扎。
岿然不动的北中城
攻下河内城后,尔朱荣又率领大军杀向黄河北岸。当他快抵达黄河边的时候,却看见抗拒他数十万大军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城。此时涌上他心头的不是冲天的豪气,而是一种莫名的耻辱。
就如同本是势均力敌的双方约好打架,一方把自己家里的男女老少全都动员起来,抄起锅碗瓢盆往决斗的地方赶,到那里一看,对方竟然只有一位书生打扮的人冷冷地等在那里,白衣在风中飘扬,目光里却满含着不屑和鄙夷。这时,那全家总动员的一方心中感受最多的不应是喜悦,而是耻辱。尔朱荣在军事上是极为自负之人,当初曾以数千之众便敢挑战葛荣的数十万大军,而现在情形竟然全反过来了:自己号称拥众百万,陈庆之这位南蛮只有兵众几千,他竟敢与自己对抗,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或许这一路上,元天穆等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败绩已经喋喋不休地夸耀过陈庆之的神奇,但尔朱荣肯定认为是元天穆他们太不堪一击了。但现在,他终于亲身感受到了陈庆之的气魄,竟敢以单兵独守孤城,背水一战,且毫无畏惧之心。这简直是在侮辱全体北魏战士的尊严啊!在这烈日高悬的酷热天气里,比烈日更盛的是尔朱荣的冲天怒气,他立马下令攻城。
此时对北魏军人而言,是在洗刷屡战屡败的耻辱,重塑北魏武士萎靡不振的军魂;而对于白袍战士,既是在续写战无不胜的神话,更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如此一来,战斗便极为惨烈:在这酷暑难耐的天气下,尔朱荣竟然在短短的三日里发动了十一次进攻。但这样的狂攻,在白袍战士的抵挡下毫无战果。
三日下来,北中城岿然不动,尔朱荣也收获颇丰:他给北魏军人的耻辱柱上又增添了浓彩重墨的一笔,数万大军对几千人的孤城竟然无计可施,还有那堆积如山的北魏军士的尸体需要他安葬。
虽然北中城近在咫尺,那河桥看似唾手可得,洛阳城也在南边频频招手,但陈庆之却成了尔朱荣不能跨越的障碍。此时的尔朱荣终于尝到了白袍军的厉害,但这教训也让他明白了一点:白袍军是比黄河更难以逾越的天险!唯一的选择便是绕开他们,去跨越那巨浪滔天的黄河。
遍寻黄河北岸,竟无片只舟船,总不能让自己的这几十万弟兄插翅飞过这辽阔的水面吧?正在所有的军士被这烈日快晒成鱼干,尔朱荣本人也无计可施时,元颢的军队里出了叛徒,给了尔朱荣一点微弱的希望。这些叛徒本是夏州的军士,替元颢防守黄河中的一块沙洲。他们觉得元颢赢的希望不大,便主动跟尔朱荣通好,表示愿意替北军破桥立功。
尔朱荣接到这样的信,简直如同沙漠里已经绝望的旅行者又看到了甘泉,连忙亲自带兵赶赴接应地点。可惜他晚来了一步,那些叛军确实是把桥给破坏了,但严密防守的元颢军队闻讯后也赶来把这些人杀得干干净净。
正渴得要命,突然从天而降了一股甘泉,自己虽拼命抓取,却抓不住一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救命之水从十指中滑落,滴入尘土中。是的,再也没有比机会意外到来,又迅速无情离去更能打击人的心灵了。
攻城惨败,接应不果,无船可渡,酷暑难耐,在这层层困难的围绕下,一向强大无比的尔朱荣又犯了“河阴之难”的老毛病,变得极其脆弱,陷入了绝望之中。
这天太热了,先班师晋阳吧——尔朱荣再次动摇了。
而尔朱荣手下的将士却没有这主帅脆弱。他们知道元颢现在立足未稳、援兵未至,是消灭他的最佳时机。如果一旦其坐稳朝政,征兵天下,将势不可挡。而自己的军队一旦退回晋阳,那便是将河北之地拱手相让,到时元子攸的朝廷便只能萎缩成窝在山西的割据政权。无论如何也不能撤军!
在尔朱荣征询众人建议的时候,黄门郎杨侃(与当时守荥阳的杨昱同出一门)先表示反对。杨侃不仅能征善战,更是心理学的高手,讲得头头是道。他先是给尔朱荣抚慰内心的伤痛,说夏州义士来接应本就是天上掉的陷阱,现在既然没了,就当是元颢内部的叛乱好了,我们自己又没丝毫损伤,岂可以这小事不顺利而把长远的打算都废掉呢?尔朱荣觉得自己是干大事的人,胜败的确是兵家常事,在理。
于是杨侃继续侃,从大局上给尔朱荣分析:现在四方都在蠢蠢欲动,都盯着您的行动呢。您现在啥事未干,就这么撤回晋阳,那么这些墙头草全都会倒到元颢那里去了。那到时鹿死谁手,真是难以预料啊。尔朱荣一想也对,怎么着也不能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吧,不然大家都跑去跟元颢混了。
看尔朱荣终于有所心动,杨侃连忙献出对策:“不若征发民材,多为桴筏,间以舟楫,缘河布列,数百里中,皆为渡势,首尾既远,使元颢不知所防,一旦得渡,必立大功。”此招甚为高明,黄河虽是天险,但各个渡口都可摆渡,完全可以假乱真,让南军防不胜防。尔朱荣闻此,顿时心花怒放,开怀大笑:“就这么去禀告皇上吧。”
这时老政工干部高道穆还怕尔朱荣想退兵,几乎又把杨侃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今乘舆飘荡,主忧臣辱。大王拥百万之众,辅天子而令诸侯,若分兵造筏,所在散渡,指掌可克;奈何舍之北归,使颢复得完聚,征兵天下!此所谓养虺成蛇,悔无及矣。”此话说得更加高瞻远瞩,不过尔朱荣已经听烦了:“杨侃已经说了这计策了,等会再讨论吧。”
此时最不乐意退回晋阳的是元子攸。这一退,到了晋阳,左右全都是尔朱荣的人,自己要完全沦为傀儡了。元子攸怕尔朱荣还犹豫,知道这家伙特别相信刘灵助的话,于是忙趁热打铁,下令让刘灵助算一卦。刘灵助这一趟果然犹如神助,算的全是吉利卦:“必当破贼。”元子攸忙问:“何日?”刘灵助非常斩钉截铁:“不出十日。”
尔朱荣可是刘灵助最忠实的信徒,便决定留下了。民房倒是好拆,扎成木筏不难,可这黄河水滔天的,总得有一些正式的船引路啊?
这时机会又来了。
暗渡黄河天险
尔朱荣手下一位姓杨的将军说其家族居住在黄河旁的马渚,那里还有数艘小船,可为大军渡河作为向导。这消息太让尔朱荣振奋了,这简直是上苍的恩赐啊!可惜船还是太少了,于是他马上下令去绑缚一些木材做成小筏。虽如此竭尽全力,可船、筏还是捉襟见肘,依然只能载千余人马。
由于上次夏州军士的接应因自己的晚来一步而功败垂成,而此次航渡更是关系到此战胜败的大事,所以尔朱荣再也不敢马虎,挑选了自己的侄儿尔朱兆和贺拔胜两位虎将作为此次突击的将领。
贺拔胜少年时便扬名边陲,勇冠一时,史称其“北边莫不推其胆略”。他经常在刀林箭雨中穿梭,一般主帅交给他的都是最危险的活。后来他在六镇之乱时与其兄弟贺拔岳一起投奔了尔朱荣,尔朱荣狂喜:“吾得卿兄弟,天下不足平也。”而高欢投奔尔朱荣时,虽已经刘贵隆重推荐、反复美言,尔朱荣却不大待见他;贺拔兄弟虽只是毛遂自荐,却能受尔朱荣如此器重,贺拔胜的英勇和威名可见一斑。
尔朱兆是尔朱荣最器重的侄儿,爪牙之将。他力大无穷,能徒手和猛兽相斗,且箭法高超,身形非常灵活。一旦尔朱荣打猎遇到悬崖绝壁,众人无计可施时,都是尔朱兆一马当先开路的。他还刚刚与元天穆一起平叛过邢杲之乱,是当时公认的尔朱荣的最佳接班人。
关键时刻得起用死士。尔朱荣将此次突击任务交此二人,的确是用心良苦。趁茫茫夜色,尔朱兆和贺拔胜率领千余将士从马渚出发,迎接他们的将是黄河的滔天巨浪和元颢军队的死命防守。
尔朱兆等人非常不幸,虽穿越了黄河的巨浪,可一到对岸便被元颢军队发现。元颢的儿子元冠受率领五千士兵过来阻挡。对南军而言,黄河是生命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北军撕破。元冠受的部队中有梁将陈思保,可见应有不少白袍战士过来阻击。
前面是数倍的敌众,而背后是滔天的黄河,但前进还有生的希望,后退必死无疑。尔朱兆和贺拔胜这两位猛将已怀必死之心,对南军毫不畏惧。两人率领将士奋起登岸杀敌。元冠受本是膏粱子弟,五千人马竟然挡不住一千余人的猛击,当场与陈思保被俘虏。负责南岸防守的元延明听闻元冠受被抓,这位北魏的大才子马上弃兵逃走。元颢的军队本来就是墙头草,一看主帅逃亡、局势逆转,都纷纷逃散。如此,南军苦心经营的严密防守顿时土崩瓦解。元颢见大局不可挽回,也立马率领手下数百人马从军帐中慌忙逃窜。
陈庆之以数千人马保黄河北岸不失,却料不到元颢如此窝囊,南岸防线竟然被尔朱荣轻松撕破。情况如此危急,换别的将领此时早已六神无主。但身经百战的陈庆之并没有慌乱,迅速收编部队,调整好阵形,渡过黄河后往东撤退。而在北中城遭受奇耻大辱的尔朱荣为雪前耻,肯定不会放过报仇雪恨的千载良机,竟然亲自率领部队追击白袍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