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写过关于筷子的文章,落笔先引了一首明人五绝。孰料,近读李嘉的《日本专栏》,其中有一篇《从筷子谈起》,起法竟一模一样。李嘉撰写“日本专栏”是1960年代后半的事,每周一篇,在海外四十余家华文报章上同日揭载,十年后结集出版。谈古说今,内容之博洽,见解之独到,简直令人怀疑能否再有人把随笔日本论写得这么好。
李嘉写道:“十八年前,我从上海被派到战败后不久的东京,一位日本朋友请我在筑地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吃晚饭。跪在一旁殷勤为我们斟酒的年轻的艺妓,看到我自由而熟练地运用筷子吃鱼夹菜,颇为惊异地夸奖我这个外国人的手艺。我不愿意使这位天真的佳人困窘,只能很谦逊地回答说,我们敝国亦是习用筷子的。”
筷子本来是中国的发明,早得不知何时便传入日本。《古事记》记载,大物主神的妻子得知他是一条蛇,吓得把“箸”插进阴户自杀了。于是,筷子演变为日本的文化。日本筷子尖尖的,看他们吃鱼,只是用筷子啄来啄去,技艺确乎很高明。往事如烟,日本人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日本独家使用筷子,也不足为怪。尤其那些天真的佳人,偶见《人民日报》“全是汉字呀”,蛮可爱的。
日本人爱吃荞麦面。中国研究家村山孚在《中国人的尺度日本人的尺度》里说到中国人对日本的误解:河北省一位局长访问日本长野县(日本的县相当于我国的省)。午间,主人请他品味当地的名产——荞麦面。局长大人举箸不能食,觉得被侮辱被损害了,怒发冲冠。因为在他那别梦依稀的记忆里,荞麦是贫穷农民用来充饥的。就是为了不吃这荞麦,我们的局长才出生入死搞革命,岂能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吃他妈的忆苦饭!但这里只说这荞麦,可见中国也有的,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闲来种荞麦,却被许许多多日本人以为是日本特有的食物。
人们常说日本得“天时、地利、人和”,战后实现了经济奇迹。天时,应说是被置于美国的卵翼之下;地利,应说是有中国为邻;而人和,即所谓“集团性”,并非为日本所独自。专攻中国哲学史的加地伸行在《沉默的宗教——儒教》一书中剖析得明白:儒教里没有欧美近代思想的个人主义观点,其道德论不是追求个人幸福,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追求个体所属社会(家族社会、地域社会、国家社会等)的幸福,是“共生的幸福论”。看看亚洲四小龙,看看中国大陆,得其时也,那么日本的发展也奇不到哪里。麦克阿瑟这位给了日本人一个“战后”的元帅曾站在美国国会上,说日本人的精神年龄只有十二岁,恐怕许多山姆大叔也都是怀着这种心态,编造出耸人听闻的日本神话。
我们中国人被中华文化养成的,什么都老子天下第一,“最”遍世界,不“最”就浑身不自在,非来他几句怪话不可。而日本人,可能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起头压根儿当初就是自己的,甚至总在问日本人从哪里来,所以自觉不自觉地怀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情结。就像丹尼斯说的,“日本人过于把太多的东西认作‘日本独自的东西’了”。不过,他指说的是明治时代以后,至于以前千百年,这位英国佬帮着日本人一古脑都认作日本的。
丹尼斯是牛津大学博士,在日本几所大学执教三十余年,日本文化终于未能将他同化,走人之前,写了本《被忘却的国度日本》,拿近现代文学开刀,把明治以来起劲儿西化的日本品评得一无是处。他说到私小说。私小说,一般都视之为方丈记、徒然草系统的日本文学传统在末期自然主义文学之中的苏生,他却大大咧咧地抢白:自然主义的“自我”是西方概念,私小说的源泉并不在于传统的日本文学,本质上笼罩着西方文学的影响。“成为日本文学中心性类型的私小说使日本人精神生活沙漠化”,“从私小说里感受到日本的传统,是因为没理解日本传统,这正是日本文学的悲剧”。
让西方人从东亚当中把日本分得清,是强其所难。但作为东亚人,特别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中国人,对日本可就总是指指点点了。日本文化主要由外来文化结构。所谓外来文化,来到了日本,就化作日本文化的部分,不能因“外来”二字而当它游离于本体之处。外来文化之于日本,绝不是随便披上一件衣服,而是当饭菜吃,或许一开始饥不择食,狼吞虎咽,但下肚之后便是消化与吸收,排泻乃至拉肚子。日本式的“式”并非在荒海小岛上万世一系地土生土长。例如“和”,向来被举为最日本式的思维方式和生活准则,但追溯一下,便追到圣德太子的十七条宪法,而宪法又来自何处,似无须赘言。倘若让德川时代的学者来说,中国人没理解本国之教中的道德,倒是日本人极具道德性。曾参与《大汉和辞典》编纂的原田种成说过:“培育日本人精神生活或伦理观的,是《论语》《孟子》等古典。但战后轻视汉文教育,以致日本人伦理观淡薄,国语混乱。过去的学者用汉文论说,借汉诗吐露胸怀。汉文能力欠如,就不能读解思想或历史的资料,荒谬的研究横行。”
日本何曾像有人说的那样,“轻易地脱掉了中国文化这件穿了千余年的旧衣服”来着?拿汉字来说,甚至有人把吃了败仗也归罪于它,咬碎钢牙,却终于不能脱下随手一丢。正因为脱它不下,才在“独自”上大做文章。如果外来文化只不过是衣服而已,一下子脱掉,那日本可就只剩下兜裆布了,就像“祭”时常见的,男人们赤身裸体,只一条兜裆布系在胯下。再如果一下,如果能穿脱自如,玩外来文化于股掌之上,那么,日本才真个是“以表层文化的万变来维持核心文化的不变”。走笔至此,忽然想起赖山阳的女弟子江马细香的诗句:“爷翻欧兰书,儿读唐宋句,分此一灯光,源流各自溯。”这幅生动的日本文化图,早了点儿,是幕府时代末期的,但接着画下来,可就是明治维新了。
日本人有日本人的豁达,拿来人家的文化,从不计较叫“洋火”还是叫“火柴”,坦然把“汉”字视若自家园子里长的。不脸红,不怯手,大张旗鼓,明火执仗,从不遮遮掩掩,所以才让你走在东京街头,能到处指认中国文化或西方文化,三下五除二就“比较”出一篇博士论文来。不过,你说那东西或文化是你的吗?却已经比你的更实用,更精致,更程式,更莫名其妙,“穿西装竟比西洋人还要地道”。奈何人们好“纯粹”,因而“杂种”的日本文化总有点里外不是人。但只要你不别有用心,不追根问底,那日本文化就大放异彩了。相扑、茶道、生鱼(若想起潮州菜,叫鱼生)等,不地地道道是日本文化么?半导体并非日本人的发明,甚至传闻是从美国偷来的,但日本拿它来立国,谁能说日本不成其为日本了呢?
当然,犹抱琵琶半遮面也大有人在。最玄乎其玄的是“言灵”之说。说什么日语中有其他语言所没有的“灵”,所以学起天才特别难。虽然这边厢拿来了中国的或西方的语言用用,却不能表现“言灵”,那“言灵”寓于“大和话”也就是具有深义的纯粹的日本语言里。好家伙,汉字在日本成了“鬼画符”。定居日本三十余年的荷兰人沃尔弗雷在那部使他扬名世界的大著《日本?权力构造之谜》中指出:“在日本人具有优秀的独自性这种战前意识形态中,‘言灵’是重要的神话性要素。”日本的“教师、报纸、电视节目一贯在让人记起日本文化是独一无二的,思考方法、习惯、生活的方式是独特的”。“如今要证明日本人的优越性的企图依旧是昭然若揭。”
日语里“需要”和“受容”这两个词发音相同,仿佛暗示着需要和受容(接受)的互为表里。对于他们来说,受容文化和受容中国白菜英国威士忌一个样。在需要与受容上,日本人不厌其烦地强调的,正是独自性。国土狭小,物资贫乏,这是最大的独自,几乎每一个日本人都将其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玩命地输出也好,宁死不让输入也好,都有一个“独自”作理由。美国人要把牛肉打入日本市场,那可不行,因为日本人很独特,肠子比外国人长出一米,消化不了。日本说自己“独一无二”时,往往是比照欧美文化,并不把东亚放在眼里。这种心态若恶性发展,未必不重蹈历史的旧辙。
日本人非常喜欢听人论说日本人,恐怕就因为冥冥中觉得自己有独自性。被说得和别人不一样,哪怕尖酸刻薄,心里也美滋滋的。当俄国诗人费尽气力将短歌译成俄语,说是取得了文学成功时,日本人大鼓其掌,但心底却老大不高兴。因为短歌是日本独自的东西,独自的东西焉能那么轻易就给人家理解呢?不理解才正常。全世界都抱怨“看不见日本的脸孔”,其实,日本人骨子里才不在乎哩。
富士山
来日本多年,多次登过富士山;第一次是自己想去,好像不去就白来日本,后来变主动为被动,有朋自远方来,不得不奉陪如仪。我们的泰山高1532米,而蕞尔日本,在“大海之中,依山岛为国邑”,高过千米的山有586座,仅本州就有451座,首屈一指的是富士山。明治年间有个叫志贺重昂的,写了一本《日本风景论》,名噪一时。他认为名山都是火山,当名山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山体由美术形状与几何形状相搭配;二是走进山里,景致多变。最美圆锥形,那就是富士山。确实,远眺富士山,美的是那个几何形状,远古中国人创造了海上有仙山的说法一定是看见了它。不过,形状过于简单,几乎从远近高低、四面八方看都一个样,恐怕看多了思想也不免简单化,不会有“横看成岭侧成峰”那样哲学。山高路险,以致有一个说法:不登富士是傻瓜,登两次也是傻瓜。因为是火山喷发的堆积,真的登上去近瞧,满地炉灰渣,好似看见了半老徐娘的粗糙,难免杀风景。
时代不同了,我时常从飞机上眺望富士山,见清末黄遵宪所未见。倘若从东京的羽田机场往西南飞,能看见顶上的火山口,冰雪消融,形状像一个多褶露馅的烧卖。黄遵宪咏富士山气魄宏大:“拔地摩天独立高,莲峰涌出海东涛,二千五百年前雪,一白茫茫积未消。”日本人也写了不少汉诗,石川丈山的两句最著名:“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把宏伟的富士山形容成一把小扇子,似乎表示着他们诚然有一种凡事往小里缩的民族性。至于中国人,日本人总爱说我们好夸大,不朽的例证是李白的那句“白发三千丈”。从现实生活来看,日本人喜爱小东西,称之“小”日本一点都不错。中国地大物博(近来又听说不太大,不算博了),人心就开阔,大大咧咧,容纳百川,“五族共和”。但是就写诗的手法来说,缩小和夸大是一回事,都属于夸张。中国诗人也会极言其小,如毛泽东的“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日本人每每写汉诗便使出气魄来,如“千年积雪拥蓬莱”(室鸠巢),“芙蓉峰上一轮高”(荻生徂徕),“谁将东海水,濯出玉芙蓉,蟠地三州尽,插天八叶重”(柴野栗山),虽然多是从中国的古典诗词套来的。